这王氏是个心里装不住事儿的人,进了怀春堂便开始哭诉。

    陆承甫虽有些不耐烦,但仍是听着,王氏不停地用手帕子掖眼角的泪水,“我这当婆婆的,平日里从未指望她为我做什么,只当是昭儿媳妇孝顺,哪里顾得什么君臣之别,进了陆家便是陆家人,便是我的儿,如今倒像是我欺负她,我不懂君臣之礼,让今上嫡亲的公主做媳妇,可真真是我不识好歹,一开始,我就该敬她,不该不识好歹应了她的那声‘娘’……”

    王氏一时间哭得梨花带雨起来。

    “老爷你不在家,看不到昭哥儿心里有多苦,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知道他这些年读书有多辛苦,您接了圣旨,断送了孩子的前程,功名利禄您是追求过了,知道您是想让孩子活得轻松些,可昭哥儿还小啊,他哪里转得过来这个弯儿。”

    史秀贞进陆家后第一次见婆婆的本事,看着没什么城府,但长了一张巧嘴,三言两语将自己择了个干净:她只是想母慈子孝,但家里现在的事儿可都与她无关,肯定丈夫的同时也不得罪继子。

    “好了,莫哭了。”陆承甫看向陆昭,问,“外头的传言,你怎么看?”

    陆昭立在堂下,站若青松般,神色淡淡的,“别人要说什么,我左右不了。”

    “砰”一声,紫檀木案几上的天青釉茶盏震得磕出一阵脆响,“福琅公主是你三书六礼娶回来的,你不将她做妻子,娶回来做甚?”

    “父亲让儿子娶,儿子娶回来了。”

    “既然如此不情愿,当初何必同意?”

    “父亲,我有得选吗?”陆昭将蛰伏在眼底的冷芒刺向陆承甫,仿若他等了三年,只为了这一刻质问父亲。

    陆承甫最恶他这副表情,像极了他那母亲,一股怒气涌了上来,“到祠堂去跪着,没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老爷……”

    陆承甫打断正欲求情的王氏,“不许替他说话,”又扫向陆焕他们,“谁若求情,和他一起跪着。”

    堂内之人皆敛声屏气,在儿辈们眼里,陆承甫是个慈爱的父亲,可唯对大哥严厉,尤其是史秀贞,她进门前父亲便搬出去住了,陆家的事全由大哥陆昭做主,没成想大哥都是驸马了,父亲还会当众责罚他跪祠堂。

    王氏望着陆昭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嘟囔着说:“一回来便生气,昭哥儿他孝顺,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忤逆你,你该体谅他。”

    “他是嘴上不忤逆,干出来的都是什么事儿,将公主冷落了三年,让我如何跟官家娘娘交代……此事该早些告诉我。”

    “他们夫妻的事,旁人怎么插手?你我做姑舅的,连孩子房中事都掺和,让人家笑话。”

    “现在闹得天下人尽皆知,旁人就不笑话了?”

    王氏撇了撇嘴,一直站在堂下的史秀贞趁机说:“这事儿也奇怪,咱们家的事儿跟长了腿一样,闹得京中沸沸扬扬,怕不是……公主那边故意传出去的?”

    陆焕从后拉了拉秀贞的衣裳,示意她莫要再说,只见陆承甫眼睛跟淬了冰般,冷冷地扫过来,刹那间,这神情令人熟悉得头皮发麻。

    陆承甫并不吃秀贞这一套,“你是说公主自己传出去的?换了你,你可会牺牲自己的名声去逼陆焕?”

    秀贞垂头不再说话,她习惯了在王氏身旁旁敲侧击说公主坏话,被陆承甫看破后,倏忽间后辈出了一层冷汗。

    “公主下降,不侍舅姑,古今之法,此后我陆家人每日要到公主府去晨昏定省,谁有怨言,现在可提出来,我允你搬出去。”

    “爹爹,”陆昀见父亲如此责罚大哥,方才的怒气全散了,上前走至父母膝下,“该问问大哥为何那般对公主嫂嫂,不然,就算是让大哥把膝盖跪穿,大哥还是不会改的。”

    对于陆昀,他确实想不通为何大哥不待见温柔漂亮的公主,这时王氏抚了抚陆昀的脑袋,说:“好了,你爹爹心里有数。”又唤丫头布菜,陆承甫并无胃口直接回房休息,秀贞和陆焕因瑛儿姐哭闹也早早回去了。

    “父亲怎么对大哥那么严厉?”此时已走出了怀春堂,心有疑惑的秀贞禁不住问陆焕。

    陆焕摇摇头,“打我记事起,父亲就常罚大哥跪祠堂。”

    秀贞将手插在陆焕的袖里,说:“大爷小时候那么调皮?真是看不出来。”

    “不,大哥比我与昀弟儿乖多了,在我印象里,大哥只做一件事,那便是读书,父亲待我与昀弟慈爱,可唯独对大哥,好像看他不顺眼般,只要看到他,便会生气,总说大哥那张脸,像淬了寒铁。”

    秀贞听到最后那句话,不由得想起大哥的那张脸,扑哧一笑,“还真是,像淬了寒铁。”

    天彻底黑了,虬枝张牙舞爪地在暗夜里摇动,像百鬼在乱行。

    朔风卷过祠堂正门处的四盏檀木镂空六角灯,掠过散着幽深冷光的门钉,穿过雕花隔断,扑向陆家祖先的牌位,长明灯摇曳过墙上挂的陆家历代权臣画像,每一双眼睛的目光似乎都聚在了他身上。

    陆昭望过乌木牌位上的每一列阴刻,官职与谥号他早已铭记于心,“不许子孙以门荫入仕”的祖训在他耳边萦绕,日日要求他必须考取功名的父亲,却逼他跪着双手接过官家赐婚的圣旨。

    阴冷透过棉衣钻入四肢百骸,裂骨之疼令他浑身起粟粒,膝盖也开始隐疼。

    “陆昭。”

    陆昭猛然回头,只见忽明忽暗的灯影将来者笼罩在祠堂的阴森之中,黑漆漆的身体如碎石般往下俯,陆昭身子后倾,齿间咬出三字,“别过来!”

    王氏站在忽明忽暗的灯影里,皱着远山眉,边说边抚陆昭的额头,“我的儿,怎么了?怎么一脑门子冷汗?饿了吧,娘给你带了些吃的,热乎的,先喝完汤。”

    陆昭回过神,不知何时后脊里衣已被浸湿,风一吹,冷极了。

    “莫怨你爹爹,他也是盼着你好,公主娇蛮任性,若是因为这些事儿回宫哭闹,受苦的还是你,”王氏盛了一碗温热的鸡汤放到陆昭的手心儿里,继续道,“你爹爹也没吃下饭,待会儿指定过来让你回去,喝了鸡汤,暖暖地等上一会儿。”

    陆昭端起碗盏喝了一口,“多谢母亲。”

    王氏一面从食盒里端出饭食,一面说:“你可还记得我那个侄女吗?之前老来咱们家的边月,几年前跟着她父亲到北疆去了,前不久来信说,过了年就回来,届时我将她请家来,你们叙叙旧。”

    听到沈边月,陆昭眼里闪过转瞬即逝的光芒,“过了年几月回?”

    王氏笑说:“这可说不准,得看北疆那边的情况,还有路上的时间,若是天气好应该会快一些。”

    陆昭点头时,门外传来沙沙脚步声,王氏慌忙起身,笑着迎了上去,“老爷您来了,就知道您还是心疼儿子,天冷,煨了鸡汤给昭哥儿喝。”

    “现在他如此任性,都是你惯的。”陆承甫又朝陆昭道,“起来,随我来。”

    陆承甫并不让王氏跟着,但王氏知道,老爷一定是要带陆昭去公主府。

    守在祠堂外的翡翠进来收拾食盒,小心翼翼地问王氏:“前儿您约了那几位夫人明天喝茶,可还让他们来吗?”

    王氏一脚将地上的碗盏踢开,怒道:“来什么来?来了有人点茶吗!”

    翡翠捡起碗盏,捧起洒在青砖上的汤汤水水儿,“那就说您身子不适,改日再约?”

    “下了一手好牌啊,可真是让她得逞了。”

    王氏是个爱显摆的,原是她知道今日陆承甫到家,于是约了那几个诰命夫人明日到家里来喝茶,由“京中第一美男”作陪,当今圣上的嫡公主制茶,想想便能出尽风头,恶就恶在公主好端端地闹这么一出,一想到老爷将陆昭带去赔罪,更令她恼怒。

    过了角门便各处灯火通明,花廊悬挂着二十四盏宫纱灯,双面绣的梅兰竹菊交错排开,映得廊下一排盛开的梅花盆栽愈发娇艳。

    由一内侍提灯引着,穿过层层院落,到了公主府专用来待客的厅堂。

    各处门窗皆有镂空梅纹,顶悬金丝梅花流苏灯,屏风上有当朝画圣杜青绘的梅林图,案上博山炉萦绕出梅花暖香,公主坐在博山炉旁喝茶,一身绛梅色大袖,宛若一魄梅魂。

    陆承甫有些恍惚,堂上之人的仪态与神色像极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也难怪,皇后的女儿自然像皇后,他回神朝福琅公主拜礼,“臣陆承甫见过公主。”

    公主抬眼瞧,微微笑着,抬手道:“父亲回来了,您坐。”

    她敬陆承甫,陆承甫是不可多得的全才,为官清正廉洁、乐善好施、文能治世、武能平乱,其门生遍布朝野,又与陆家主母不同,前世陆承甫虽不常回家,但每次回来都是救她于水火。

    若没有记错,这晚陆承甫将陆昭送来,便是要他们圆房。

    她抬手示意秾芝为陆承甫斟茶,又道:“我不知父亲今日回来,若是知道,定要去迎接的。”

    陆承甫接过冰裂白瓷的茶盏,惊叹公主茶艺已到了“如积雪,晔若春敷”之境界,福琅笑说:“尚不及父亲,听闻父亲青年时便参透的茶之三昧,世间无人能敌,日后父亲得空,还得教我一二才好。”

    他听罢笑了,眼角皱出深浅不一的细纹,“这话都是旁人的盛誉,早些年有幸与皇后娘娘斗过茶,臣自愧不如。”

    陆承甫细品一口,沫饽滑过舌尖在舌底散开,茶香驱散脑中迷雾,再次看向立在堂下一言不发的长子,“臣这些年在外,对家里的事知之甚少,公主下降三载,定在家里受了不少委屈,今日我带犬子来向公主赔罪,望公主不计前嫌。”

    福琅脸上的笑容凝滞了,前世她感激第零地不计前嫌,将流言蜚语全然抛在脑后,只盼从今以后能同陆昭好好过日子,可现在想想,委屈一词太轻,不足以代替她的遭遇,她在陆承甫的脸上看到了陆昭的影子,不禁想,前世若陆承甫在家,她还会被他们联手害死吗?

    她忽然拿捏不准陆承甫,做父亲的总归会为儿子考虑,怎么可能偏爱她一个外人。

    “是我糊涂了,竟不知驸马有何罪。”她故意抬腕摸了摸鬓角,余光中瞧见陆昭冷面傲骨,宛若尊石像立在那,回想他同沈边月在一起时,有说有笑的轻松之态,心中骂了句:可真会装!

    陆承甫指了指陆昭,“你自己说,何罪之有?”

    忽然静的可怕,陆昭喉结上下翻滚,可薄唇始终一言不发。

    “驸马矜贵,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本是我配不起驸马,断了他的前程,我又天生蠢笨,不知如何做陆家儿媳,还望父亲明日进宫,向官家禀明,让陆状元写封休书休了我才好。”

    她说这话时,其实在希翼着陆承甫真能说动官家让他们和离,可福琅心里清楚,官家好不容易利用此法掣肘了陆家在朝的势力,若陆家能休妻,大抵也不会费尽心思要取她的命。

    陆承甫听到这话,起身要跪,这时陆昭开口了,“是臣未能照顾好公主,未能让公主满意,日后臣一定竭尽所能,尽驸马之责。”

    尽驸马之责,若是在前世,她恐怕就真的信了。

    “陆昭自幼执拗,此前有些事想不通,今日是个好日子,公主不值得为他生气,明日我便让人将驸马之衣物送过来,成了婚日日还在陆家住,不成体统。”

    福琅可真不想让陆昭住进来,她现在厌极了他,可外头传谣铺天盖地,若仍将驸马往外推,那她大钺嫡公主的颜面可真是要让人踩在脚底下了,更有她这世不再祈求什么情爱,只想有一个自己的女儿,这事儿还得指望陆昭。

    她唇角勾笑,心想等有了孩子之后,便将他赶出去。

    “父亲想得周到,驸马住在这边,我也方便照料他。”

    陆承甫听罢起身告辞,他明早还要就城中传言一事进宫向官家、娘娘请罪,不宜久留,也叮嘱他们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