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袂扫过梅花冷香,她一步步下了玉阶,从陆昭身边经过时,她并未停下脚步。

    不就是冷漠,谁不会?她再也不会像上辈子那样,热切地贴上去,嘘寒问暖,端茶送水,这辈子她也要让他尝尝割肉剔骨之痛……

    鬓角涨得通红,她想好了如此让他付出代价,就在这时,听到他喊她。

    “福琅。”

    福琅,世间只有他敢如此叫她,他自然不会亲昵唤她名字,称妻子公主又会折了他的傲骨。

    她回过头,凝视他的冷面,好奇他下一句会说出什么话?

    “平日里母亲头疼,你给她都用什么药?”

    ……

    “记性不好,忘了。”她转身往外走。

    她怎会记不得,每一处穴位、每一味药她都记得清楚,前世她照顾了许多人,唯独忘了照顾自己。

    陆昭默默跟了上去,只觉膝盖隐隐作痛,大抵是在祠堂跪了两个时辰,引了旧伤发作。

    出了梅堂,他走在公主的斜后方,朔风鼓吹起她的大袖,襦裙禁步叮咚作响,一阵阵暖香拂面,扬起披帛不停地朝他脸上飘,他有些狼狈得抓住,柔滑的披帛穿过指缝时,僵冷了一天的身体忽然感受到了丝丝暖意。

    这暖意透过指间,缓缓渗入每一寸肌骨,他盯着公主的后脑,朝天髻上斜插了根缠枝梅花步摇,金丝流苏垂在鬓角,被风吹着,一步一晃。

    “驸马爷,您这边请。”秾芝接过他手里披帛,为公主整理好,“热汤让人备好了,您先去沐浴。”

    陆昭被一侍人领走,进了梧桐殿,轻禾忙递上来手炉,“公主快些暖暖,今晚的风可真大。”

    秋元为福琅理乱发,“这妆容可要再补补?”

    福琅摇了摇头,“卸了吧。”

    秋元犹豫道:“听说今晚驸马要留宿在这儿呢。”

    “所以我要盛装打扮迎接他么?”

    众人听后很是意外,唯有秾芝在旁道:“要让驸马吃些苦头才好,听说陆老爷今日当着众人的面罚了驸马跪祠堂,你们没瞧见驸马方才的模样,仍嘴硬不知错,咱们公主哪里配不上他,整日摆那张冷脸给谁看。”

    秋元暗地里拉秾芝,要她别再继续说。

    秾芝虽嘴上如此说,但她也盼着公主与驸马好好的,默默为公主备好了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

    “方才瞧着驸马走路一瘸一拐的,许是跪久伤了膝盖,这药待会儿驸马爷沐浴之后,还得公主给他涂上。”

    跪祠堂……福琅想起陆昭膝盖有旧伤,天一寒便会发作,前世她常为他热敷缓解疼痛,但陆昭从不说他膝盖旧疾从何而来,福琅还曾疑惑,在陆家长大的陆昭自幼该是锦衣玉食,怎会年纪轻轻就坏了膝盖?

    难道是因归祠堂?

    “你们去铺床吧,我乏了,要睡觉。”

    秋元散开公主的发髻,在旁试探着问:“您好像忽然间变化了不少。”

    福琅喜欢这种变化,笑着问,“你觉得这变化是好还是坏?”

    秋元盈盈笑说:“我觉着是好的。”

    *

    鹅黄的纱帐落了下来,守夜的丫头将灯烛熄灭了大半,只留角落的两盏照明。

    半睡半醒间,她听到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沙沙脚步声愈来愈近,她认得这脚步声是陆昭的,只是听着比往日要沉一些。

    “窗边案子上有治膝盖的药,你涂了再睡。”

    一阵窸窣之后,听见一声悠长的瓶罐滚落声。

    福琅下意识地拢被下榻,瞧见陆昭坐在红木椅上,香云纱中衣已撩过膝盖,露出的腿节子修长结实,而那装着药膏的碧玉细瓷瓶儿躺在落地铜鹤灯台下散着幽光。

    “涂个药都不会么?”

    她走过去捡起来,指腹剜了药在手心儿里搓热,俯下身为他涂药的刹那,她回过神来这是又一世了,方才是她睡迷糊了。

    她深吸了口气,手心覆在他青紫的膝盖上揉搓,没忍住问他,“跪了多久?”

    而陆昭此刻只觉疼痛的骨头得了缓解,一股暖流从肌肤相碰之处一点点散开,他愣神垂头望她乌黑长发及腰,轻纱素衣下,白皙肌骨的轮廓,宛若山峰与河流。

    福琅厌恶他总不接她的话,指尖狠狠地压在了他青紫的膝盖之上,还以为陆昭会痛到叫出来,没成想他竟仍是一声不吭。

    “你没有痛觉么?感觉不到疼?”

    “感觉到了。”

    她没好气地道:“旧伤复发,这药至少要涂半个月,早晚各一次,别忘了。柜子里有貂皮护膝,”说着顿了顿,想起前世她发现陆昭腿有旧疾,天寒时总是腿疼,于是进宫朝官家要了那张最珍贵的紫貂皮做护膝,现在回忆起来,她不禁感叹那时自己对他可真是好到离谱,眼里眼外全是她,“找了明日戴上,受了寒更疼。”

    “嗯。”

    福琅白了他一眼,重活一次,她厌恶他到了极点,不再理他,盥了手躺到榻上继续睡。

    可她哪里还睡得着,听陆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在他躺下的刹那,她身下的被褥高了些,一团寒气钻进了衾被,身后凉飕飕的。

    这该是这世陆昭第一次爬上她的榻,记得大婚那夜,喝过合卺酒,陆昭要到书房去找东西,她天真地以为陆昭去去就回,这一等便是三年。

    她翻身仰面躺好,掖了掖肩旁上的被边儿,身子往里挪了又挪,与他保持半臂的距离,回忆不受控制地在她心里逃窜,前世的这晚,陆昭本要逃走,她多留了个心眼提早备下烈酒,热辣的酒混着滚烫的泪,又苦又辣,她脱掉他的衣裳,一点点教神志不清的他……

    自此陆昭再不喝她端的酒,可笑她堂堂本朝嫡公主,竟在夫君跟前如此卑微。

    忽然,冰凉的什么东西探了过来,绕过她的小腹……这次,陆昭竟然这么主动?

    福琅不想让他碰,动了动身子,“别碰我。”

    他缩回了冰凉的手,“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幽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身子沐浴过后干净的清香,飘荡在纱帐里。

    福琅气不过,突然翻身坐起,质问:“我想要什么?”

    随后陆昭盘腿坐了起来与她对视,见她眼底爬上血丝,晶莹的泪珠挂在眼角。

    “我问你我想要什么,你说啊!”

    她瞪着眼睛发疯似地问他,陆昭不明所以,只有福琅自己知道,她所问之事,是前世剖腹剔骨的血仇。

    陆昭两瓣薄唇紧闭,始终一言不发。

    福琅一怒之下握着拳头朝他砸去,他未躲,一拳结结实实地落在他坚硬的胸口,他有多疼不知道,福琅的手是极疼的。

    “你疯了?”陆昭一把握过她的手腕,可这手腕又细又软,他慌着松了些力道。

    “我是疯了,”她挣开他,轻若蝉翼的丝衣争执中往下落,雪白的香肩膀露了大半,她无意这些,眼前不断闪过昨日他拉沈边月上马的情形,“你也会疯,我会好好的,看着你疯。”

    福琅把衾被全然裹在自己身上,眼角噙泪地躺下,他不想整日对着一个装聋作哑的丈夫,若不是想生下女儿,她可真想用寒刀剜出他的心肠,看一看颜色。

    酸涩憋在在胸中,这是她没有女儿陪着的第二晚,白日里尚不觉着,此刻却想孩子想得要命,她努力了三年才怀上女儿,日日要喝黑苦的助孕汤药,又要求陆昭怜悯她一点,可笑的是,她当初只是想早些生下孩子为他向官家要官位。

    官家说,只要她生下男孩儿,便允陆昭出知地方做一把手,那么陆昭可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她死后,陆昭再娶沈边月,届时他不是驸马,而是大钺肱骨大将沈卿雲的女婿,要什么官爵官家会不给?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可怜孤女,不知没有亲娘能不能活下去。

    若能重来,她一定不会再为他生孩子,她要好好享受生养女儿的过程,让她的孩子成为最幸福的女孩儿。

    等等,这不就是重来么?

    忽然再度喜极而泣,她将脑袋埋入衾被里,不想让他听到。

    夜很静,自然不可能听不到,陆昭只当她是因外头传言。

    这还怎么睡?此种情形他又不好从她身上拽回半寸衾被,只好看着她一起一伏的肩膀,脑中嗡疼,下榻要走,方掀开纱帐,只觉寒冷裂骨,陆昭回过头又坐回榻上,惊觉,靠近妻子,全身便暖暖的。

    他试探着再度触碰她,隔着衾被,暖意切切实实地从四肢百骸里生长出来。

    这时福琅已止了哭,他蹑手蹑脚地掀开衾被一隅,躺到了公主身旁。

    佯装手背无意间蹭到她的肱根,只那一瞬,冰裂的骨头猛然愈合,宛如躺在云端里,软柔暖香将他全然裹住,他皱眉思索:怎么会这样?只要碰到公主便觉得暖暖的?

    他仍不信天下竟有这样的事,侧过身对着她的后脊,这个身体对忽然畏寒的他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簌簌鼻息扑向她的后颈,耳根燥得发烫发痒,虽然陆昭除了呼吸什么都没动,但她总觉陆昭有些不大一样。

    他一靠近,周身全是冷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