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来寻女儿的。

    这会儿史秀贞笑意融融,见到公主和月前一样,也不施礼,只以妯娌相称,秾芝在旁道:“陆二奶奶,见到公主该行礼,这是规矩。”

    史秀贞剜了秾芝一眼,“哪里轮得到你说话,我与公主要好,自然不拘于这些。”说着将哭闹的瑛姐儿抱过来,这胖娃娃到娘亲怀里瞬间安生了,伸着小手指着果碟里的蜜饯,“嗯嗯”地要。

    “这孩子正长牙,小牙往外冒她嘴里痒,见到啥都想往嘴里填。”秀贞边抱怨边逗瑛儿姐,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福琅并不应她的话,“不知陆家二奶奶面见官家可行礼?”

    史秀贞脸上笑容消散了,她听出公主话的意思,原以为公主与大哥圆了房,免了陆家人此后的晨昏定省,只需给公主个台阶,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渐渐脸上聚起笑容,“嗳呦,是是是,朝公主行礼了。”握着瑛姐儿的小手挥了挥,“来,瑛瑛,咱们给公主请安了。”

    福琅这才示意秾芝搬来了绣凳,让她坐。

    史秀贞坐定,注意到公主今日衣着光鲜亮丽不说,气色更是极好,白里透红的面颊水嫩如蜜桃,这等光泽可不是胭脂水粉能涂出来的,不禁心想,这公主果真是在养身体?

    福琅瞧着瑛儿姐的眼珠子直溜溜地盯着那金橘,问道:“这是浸了蜜汁的金橘,能吃么?”

    秀贞笑吟吟回说:“不给她,晌午睡醒后二爷刚给过她一颗,这蜜饯我尝着真是要甜掉牙了,她爱吃得不能行,我瞧着你这金橘上还雕着花儿,真是精致,也难怪这丫头馋嘴儿。”

    “把这些撤了吧,给陆家二奶奶上茶。”

    话音未落,只见三个钗裙讲究的年轻丫头,一个撤走果蝶,一个煮水洗盏,一个碾制茶膏,秀贞看着眼前这场面,明白了公主为何要同陆家分割干净,若她能关起门来吃穿不愁地过日子,她自然也不愿去伺候那挑剔的婆婆。

    “嫂子真是好命哟,如今你走了,留我一人伺候完咱娘还得伺候这个小的,吃力不讨好的,就这咱娘还嫌我粗笨,不及你精细。”

    福琅倒要看看秀贞打着什么算盘,细想来瑛儿姐大概刚学会走路,平日里丫鬟婆子看得紧,况且公主府的后门有侍卫看守,怎么可能任由一个小孩儿跑到这来,明显是一早安排好的。

    “这陆家还是得靠你,”福琅并不顺着她的话说,“我在王夫人跟前,也就是捏腰捶腿能拿出手,官家批阅奏疏常久坐,总是腰酸背痛,所以我在宫里时专门找师傅学的,若是你需要,我可为你引荐引荐。”

    “换做以前啊,我也就学了,如今还要操持陆家的一些生意,真是分身乏术。”秀贞皱着眉,等待着公主问下去。

    福琅才不问,无非是陆家从蜀地运货的船只,遭遇了大浪,连人带货都翻到了江里,陆家账面上有多少钱她清楚的很,原本想靠着这船货赚一笔,如今连本钱都赔了进去,这些事也只有秀贞操心。

    “公主,”秾芝故意进来问,“去端王府的车备好了,现在不动身可就晚了。”

    “再等会儿,没瞧见陆家二奶奶在这儿说话。”

    她笑吟吟说着往金丝楠木香案走,葱玉指尖方掠过鎏金香著,轻禾便上前捧来了装着海南沉香薄片的錾花金香盒。

    “换梅香来。”

    福琅话音未落,一侍女已上前用香铲将残灰拢出,轻禾又捧来了剔犀漆香盒,福琅投入博山炉里一匙梅香,瞬间的功夫儿,殿内的香味儿全然变了。

    秀贞见公主所用物件儿皆不凡,暗自叹气,事已至此,也不再拐弯抹角,直言有事相求,并让公主将侍者都打发了出去。

    她一口一个好妹妹叫着,“陆家的情况你我最清楚,如今你从陆家抽身了出去,那陆家哪里还有钱装点门面,大爷说让做些买卖,父亲也默许了,我想着从蜀地运来些香料绸缎到京来,哪料这船在水上糟了难,思来想去,还是得靠嫂嫂你帮衬,不然陆家可是要支撑不住了。”她说着泪波盈盈起来。

    福琅恨透了史秀贞,前世她一直爱背地里传闲话儿,还撺掇王氏给陆昭纳妾,这会儿史秀贞更是没说实话,陆家明账上没钱,可那王氏并不缺钱,小半个汴京的盐利都进了王氏的钱袋,于是故意问:“论做生意,还是你娘家做的最好,怎么没想着让你娘家帮衬帮衬?”

    史秀贞家里的是做买卖的,以前家境还算殷实,可惜摊上了两个爱赌博的兄弟,败了大半的家产不说,这几年又走背字儿,做生意总是赔钱。

    “嫂嫂呀,”秀贞叫得亲昵,“人人都见我嫁进了世家贵族,公公做过宰相,婆婆又是郡主,都见我表面光鲜,若是回娘家要钱,不用说外人,就我那些兄弟也得把我笑死,家丑哪里能外扬?我们是一家人,素日姐妹间相处的也是再好不过了,这事儿啊,只能来求嫂嫂。”

    不愧是史秀贞,说话一套一套的,前世福琅总是不知不觉被她绕进去。

    “你那一艘船的货能赚多少?”福琅坐在锦榻上,端着一杯茶,饶有兴趣地问。

    “也就赚个辛苦钱,维持陆家开支罢了。”她晃着怀里的瑛儿姐,免得孩子哭闹。

    “还差多少钱?”

    秀贞瞧着有了眉目,欢喜道:“只要两千贯便够了,对你来说,这点钱,漏漏指缝罢了。”

    “我倒是有钱借你,但前不久刚同陆家分账,若是现在我再插进去,岂不是又要被人传说话不做数。”她扶了扶簪,笑说,“你那婆婆也有赚钱的门道,你怎的不向她取取经?婆婆手指漏一漏,陆家哪里还愁开支。”

    史秀贞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异样,“婆婆哪里肯带着我做,那都是王家的家业。”

    福琅喝了口茶,心不屑地慢悠悠地说:“还是去问问你婆婆吧,陆家若是小门小户也就罢了,可陆家偏偏不是,你做的那小买卖可真撑不起来陆家的门面,反倒跌了父亲的面子。”

    说罢,唤人送客。

    秾芝引史秀贞出殿,史秀贞只好抱着瑛儿姐走了。

    “就知道是来借钱的,二奶奶一直惦记着公主的嫁妆。”秾芝在旁嘟囔,“公主,以前她要用钱,都是说一声,让咱们给送过去,硬气的很,今日这低眉顺眼的样子看着可真让人解气!”

    福琅抬眸瞧秾芝,“你这丫头,嘴真厉害。”

    秾芝眨着亮盈盈的眼睛,“公主,还以为二奶奶一开口您便同意了呢,真好,您这次没借,估计二奶奶再也不来了,不过,您不怕二奶奶传闲话儿吗?她那张嘴最喜欢颠三倒四地乱说,外头的传言指定也跟他有关。”

    “随便她怎么传,如今我倒是一点都不在意,你派人把金锁和人参送去端王府。”

    “您不去了?不是说想看端王家的小娃娃吗?”

    “今儿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告诉怀信一声,让府里所有人都到院里来,我有话说。”

    *

    按册点完名儿,怀信请公主出殿,早有圈椅在殿前摆好,福琅坐于椅内,环视了一圈,加上太医共三百八十三名,院内乌压压站满了人,忽然想起端王府,刹那间欲挑几个聪明伶俐的内侍给端王送去,但细想端王那地方小,恐怕住不开,只好作罢。

    “今日有人坏了规矩,主动站出来,饶你一命。”

    众人听公主如此说,纷纷探头往外看,想见识见识能让公主生气的是什么人。

    怀信见无人应,他往前一步,温雅如玉的面貌瞬间换了颜色,眉心凝出的利刃寒光扫向众人,“公主的话,没听到?”

    这时,两个侍卫驾着一身形瘦长的内侍跪到前来,纷纷请罪。

    怀信道:“你们自己说,犯了什么错。”

    那瘦长的内侍名银兴,浑身瑟瑟发抖,他颤着音儿说:“小的知错了,今儿早上我清扫花廊,陆家二奶奶过来托我帮忙,自公主让锁了后门,陆家人进公主府需得公主应允,可这些日子来,公主从未允过他们进来,二奶奶说想与公主说话,又进不得公主府,给我一锭银子,托我想办法,小的念在公主素日与陆家二奶奶交好,便答应了,这才骗了今日守门的两位侍卫大哥,说下午公主请陆家人进来……”

    怀信斥声问:“前几日我说了什么?私放人进来者,杖几十?”

    “杖……五十。”银兴磕头求饶,“公主,宋都监,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求公主饶了小的吧,求公主饶了小的吧。”

    “公主,银兴是初犯……”怀信立在公主身旁,低声说,福琅打断她,仰头时脸上闪过幽深的冷漠。

    “初犯,杖二十,送回宫去处置。”她淡淡道,又扫了一圈,指着地上的两名侍卫,丹唇轻启,“你们二人疏忽职守,轻信旁人,若今日放进来是刺客,本公主早成了刀下亡魂!”

    声音不大,却极度用力,鬓角白皙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她想起了前世,公主府上下被陆家买通,她命悬一线时,没有一人替她回宫求救。

    在求饶声中,福琅又道:“你们二人,随银兴发配回宫,按宫规处置。”

    众人观刑,银兴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染浸棉衣。

    两名侍卫抬走银兴后,福琅仰头看向众人,“若再有人明知故犯,一样的下场,这就是我公主府的规矩,当然若诸位能尽职尽责做好本分之事,我定不会亏待,家有婚丧嫁娶者,皆可领取分银,有意中人者,本公主也可做媒,还你卖身契,男娶女嫁,聘礼嫁妆安家费,我绝不亏待。”

    这话让院里的人炸开了锅,纷纷议论起来,福琅起身,对怀信说完“散了吧”后,径直朝殿内去。

    公主走后,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怀信,“宋都监,公主方才所说,可算数?”

    “公主一言九鼎,自然算数,都散了吧!今日之错再有人犯,杖五十!”

    方才观刑的恐惧早被一扫而了,他们中还真有人有意中人,盘算着何时向公主禀告。

    站在东厢房门口的邓禧看完了热闹,心中诧惊久久不能平静,公主素来温婉恬静,全然不似今日这般模样。

    打起厚帘进了屋儿,邓禧为正看书的陆昭添热茶,他方看了热闹,嘴痒想同人说说,“今儿瑛儿姐跑进公主府了,好像是花廊那边守门的没看住,让小孩子跑了进来,公主方才责罚了守门的人……”

    “出去。”

    不等邓禧说完,陆昭打断他。

    邓禧心中连连称悔,怎的跟大爷多嘴这些,大爷平日里最恶在背后议论人,也不爱听府中琐事,见大爷坐在椅内已闭目养神,他只好掩门离开。

    怀信打发了院里内侍,匆匆往殿内走,他察觉到公主情绪有些不对劲儿。

    入了殿,不见公主身影,怀信脚下踌躇,再往深里走,那是公主的内室,只有公主贴身的侍女才能进,他转身欲去叫桂嬷嬷,可就在这时,听到了轻微的抽泣声。

    一念之间,他冲了进去,见公主瘫跪在榻边儿小床上,佝着颤抖的身子,脸深深地埋进了衾被里。

    “公主,您怎么了?”怀信滑跪在公主身旁,轻声问,“是不是吓到了?”

    良久,福琅抬起头,发钗歪斜,红妆晕染,额间桃花枯败,满眼泪水。

    “杀鸡儆猴,让他们看那杖罚就行了,血腥血腥的,你何苦也跟着看。”怀信弯腰,与公主平视,柔声道,“没事了,待会我让刘太医熬些安神的汤药。”

    “不喝汤药,苦。”

    他面露苦涩,“有蜜饯呢,这不是在宫里,您可多吃几颗。”

    一股泪水从胸腔涌出了眼眶,小腹撕裂着疼,身前的床榻是她的刑台,耳边是寒刀划破肚皮的声音,三刀,三刀才能划破……猛然间的巨疼,使得公主佝偻着,双手寻到怀信的衣襟作支持,头重重地抵落在了怀信的胸腔。

    公主仍哭着,怀信不知如何安抚,颤抖着手轻拍公主颤抖着的身子,“下次这样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这是怎么了?”唤公主用晚膳的桂嬷嬷跑了过来,将公主揽到自己怀里边安抚边说,“宋都监请出去吧。”

    “公主方才观刑吓到了。”

    怀信说罢起身,胸前那一片,湿漉漉得似是要浸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