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秀贞回到汇翠堂时,陆焕正对着他新得的松烟墨爱不释手。
她将瑛儿姐扔到他怀里,孩子被母亲这一擩哇哇哭起来。
“哎呦,咋了,瑛瑛,”陆焕起身将女儿抱高些,“爹爹亲亲,不哭不哭了。”
“要,要要!”瑛儿姐委屈巴巴地趴在爹爹怀里,字儿一个一个地往外蹦。
“要啥啊?”陆焕问。
“馋丫头,想吃公主府的蜜饯,你去给他要去吧。”秀贞没好气地说。
陆焕这才注意到妻子眼眶子边儿挂着泪珠子,“去公主府了?去那儿干嘛。”
史秀贞越想越来气,哽咽道,“商船翻了,我去问公主借钱,她甩脸子给我看,明知道我兄弟不争气,还让我去向娘家借!”她说着气得直捶床榻。
“翻了就翻了,何苦做那些,跟着娘做盐钞生意,不比你辛辛苦苦贩卖香料蜀锦赚的多吗?”
“盐钞之利,哪里轮得到我。”
“娘的钱是陆家的钱,陆家的钱不就是你的钱。”
“你娘的钱是你娘的钱,陆家的钱是陆家的,我的才是我的。”她说着哭起来,在史秀贞的认知里,只有自己凭本事赚的,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自己的,陆家的钱花的每一笔都要记在账上供婆婆过目,婆婆精明得很,别想从她手底下拿走一分钱。
陆焕将女儿放到罗汉床上,拿巾怕给妻子拭泪,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妻子执意要自己做生意,但他仍是哄道:“好了好了,莫哭了,借钱的事儿你该跟我说,我去问娘要就好了。”
“我就是不想用她的,所以才去问公主借。”秀贞本就觉得自己在婆婆跟前提不起头,若是用了她的钱,那日后更要受冷眼了,“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天天只知道摆弄这些笔墨,只知道你那丹青。”她气呼呼地冲到案子边儿,拿起砚台砸在了地上。
砚台落地时,“砰”一声,史秀贞是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虽然平日同丈夫也有口角,但都是些小吵小闹,这砚台之类可是丈夫爱不释手之物,她胆战心惊地偷瞧陆焕。
陆焕情绪尚且稳定稳定,面色无改地望过来,“我跟娘说是我要用来买古画的便是了,若你仍觉不舒服,钱,我问大哥要,蜜饯明日让大哥……”
“真没出息!你们全家都指望着你大哥一个人,父亲不在,如今这家里,谁不是各过各的,你想瑛儿,以后她成婚了,你拿什么给他置办嫁妆?”
陆焕伸手摸了摸趴在榻上玩小老虎的小女儿,眼尾蔓延出清贵温润的笑意,“这些我娘会安排好。”
“若你有你大哥一半主见,我就烧高香了。”
陆焕抬手让秀贞过来,笑说:“我现在不是有你了嘛,莫生气了,生意上的事儿我不会,日后你可教我些,家里家外不能让你一人操劳。”
“算你有良心。”秀贞走过去揽住丈夫的胳膊,“你信我,我一定能赚大钱,养活你和瑛儿。”
*
怀信再被叫到公主跟前时,公主已重新理妆,换了淡青紫的对襟褙子,端坐着正喝一碗阿胶燕窝羹,怀信叉手敛身静静等待,公主放下汤匙,抬眸时神色如往日般平淡,但眼底可见淡淡红丝。
“那三人送走了?”福琅问他。
“今日晚了,明儿送回宫里去。”
“你可觉得我心太狠了?”
福琅心里明白,怀信也提醒过他,银兴之错不至于重罚,可若不拿银兴开刀,一旦这口子开了,后患无穷。
“内侍犯了错,理应如此处理,不然他们仗着公主素日仁慈,私底下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日后酿成大错也未可知。”
福琅料到怀信会这般开解自己,这个人总是向着她说话,“银兴家中都有什么人?”
“有一老母,”怀信顿了顿,犹豫着继续说,“还有一弟弟,他弟弟要娶妻了,家中盖房钱不够,又天冷地冻,他那老母患了病,无钱医治,想来他也是因为家中的事动了歪心思,公主也莫恼,府上的人其实都衷心待您。”
福琅一听银兴家中困难,正巧心中惭愧不知做些什么,便道:“你拿了银子给那银兴家送去,要使得他那兄弟顺利成亲,母亲病痛治愈。”
怀信领了命去办,那银兴得知后感激涕零,央求都监替自己向公主道谢。
安顿好这些后,天已大黑,冷风也吹了起来,怀信开始一一检查府内门窗。
忽然,秾芝不知从哪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问道:“都监为何要跟公主说那些,那个银兴着实可恶,咱们公主心软得很,知道了他家里的情况,肯定要让人去送银子,公主今个许诺了那么多人,若是银子花完了,可如何是好?”
怀信停下脚步,他与秾芝跟了公主多年,知晓秾芝素来心直口快,单纯的很,心中只装着对公主好的事,“秾芝姑娘,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公主府的银子便花不完。”
“还是你厉害,”秾芝嘻嘻一笑,拉起怀信的袖子就走,“跟我来。”
“这是……”怀信欲从她手中抽回袖子,秾芝并不给他机会,紧紧拽着,“别问,跟着我。”
到了后院庖厨去,她神秘兮兮按着他坐在藤凳上,“怀信哥,你只顾着忙,可是忘了今日是你生辰了吧,我给你煮了红鸡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颗温热的鸡蛋,踮起脚,磕向了怀信的额头。
有些猝不及防,怀信被吓到了,呆愣地望着秾芝,只见她将鸡蛋在手中滚了滚,递了过来。
“我娘说生辰这样剥鸡蛋可以滚走霉运,”说着她嘻嘻一笑,“不过你向来顺风顺水,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
秾芝一面说一面坐在土灶前,躬着腰用火棍捣了捣膛里的柴,一时间火星四溅,映红了髻上玉骨发钗,映红了如花的笑颜。
他望着她的梨涡,发觉和公主的有些不一样。
秾芝见他拿着鸡蛋一动未动,笑着说:“快吃呀!待会儿水开了,我给你煮面。”
“不用麻烦,有鸡蛋就行了。”
“那可不行,得吃面,我今日托人出去采买时帮我买了河虾,我做红丝馎饦给你吃呀!”“以前在宫里时,公主会偷偷给你张罗,现在公主嫁人了,顾不上咱们了,怀信哥……”她忽然眼底湿了,“以前多好啊,如果公主不嫁人就好了。”
泪珠子滚了下来,她抬起袖子一擦,笑盈盈地继续说,“不过近来公主快乐多了,驸马真的个大笨蛋,我们公主那么好。”
“做起来费时费力,不用麻烦了。”
“我都准备好了,只需煮开水,下了面就好了。”她说着扭过脸专心地看灶底里的火。
怀信见案板上已摆好了沾粉的馎饦,他不再拒绝,红丝馎饦需将虾肉捣成泥揉入面团里,再擀成面条,做起来颇费力,不能白白辜负秾芝姑娘的一番心意。
他垂头顺着蛋壳的裂纹,一片片剥开,露出的白嫩光滑闪着柔和的光,他想起了些许旧事,以前在宫里时,公主会在这天让庖厨给他专做一碗红丝馎饦,馎饦煮熟后捞出,浇上鲜美的虾汤,冬日里热腾腾喝上一碗,颇为舒适。
“秾芝姑娘,多谢你,改日得空,我请你到外面吃,吃什么你选。”
“真的吗?你请我!你俸禄高,我可要好好敲你一顿。”
她雀跃起来,看着怀信将那鸡蛋吃下,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热气腾腾的面煮好了,刚好够两碗,“一人食不好做呢,刚好煮多了一碗,我陪你吃。”
怀信将两碗面端到灶火旁的矮案上,两人对坐,鲜美的汤和爽滑的馎饦,在这冷夜里,显得格外暖热。
*
话说自元日那夜陆昭被福琅说他呼吸太重后,再没踏入过公主寝阁,甚是同一屋檐下两人连面儿都没见过。
陆昭是有气性的,但他极少向外发作,更多时候都是在内敛。
比如每日他在书春堂晨昏定省时都要受陆承甫的训,但陆昭不为之多动,该罚罚该骂骂,陆承甫总不能将他绑了扔到公主床上。
以至于陆昭双膝长青,祠堂的祖宗都将他看厌了。
直到这日,正月初十,这天是别家老太太的生辰。
别家是陆昭生母别书芸的母家,别家世代为官,与陆家门当户对,两家联姻还是先帝赐的婚,迎亲的队伍逶迤过半个京城时,谁也没料到,别家的女儿、陆家的媳妇别书芸有朝一日会休夫。
这桩公案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面对皇家、陆家、别家的责问,别书芸说了句“不爱了便分开”后,抛下雪白可爱的幼子,南下杭州。
京中人都说她另有相好与人私奔,不久之后,果然传出她再婚的消息。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香案上,福琅一手拿着《香谱》,一手捻起银匙,“檀香沉香半钱、丁皮梅肉……”
福琅嘴中念念有词着将香料平铺至香盘里,秋元配合着在旁打开装着梅花雪水儿的碧玉细瓶儿,福琅取了雪水儿洒在香料上,两人在做“雪中春信”,大钺文人最推崇的一款名香。
“前段时间那场大雪,败了好多花儿,还好将这梅香留下来。”
“您最喜欢幽幽的梅香,初春下雪时,您让我采了梅花蕊儿的雪把梅香留下来,现在真是派上大用场了。”
福琅垂头一丝不苟地揉捻香泥,喃喃对秋元道:“雪中春信,感觉自己做出来更有趣,更有成就感呢。”
秋元点点头,她感觉在旁看公主按照香谱制香,也挺有趣的。
这时秾芝进来禀,“驸马爷要进来,被我拦下了。”
这公主府,也只有秾芝敢拦他陆昭。
“说有什么事儿了吗?”福琅笑问,她疑惑这人好几日没露面,今儿怎么突然找过来。
“没说……我现在出去问问。”
秾芝转身要去,却被福琅叫住。
“跟他说我在忙着,若是他有事,会在外头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