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作雪中春信是个慢工细活儿,福琅又多做了些,不知不觉间天已暗了下来。

    陆昭进来时,秋元尚未拿走制好的香泥,各色香料仍摆着,梧桐殿内香气四溢,福琅推开窗子散味儿。

    晚风拂过她,髻上凤凰步摇曳出的金光,晃着朱唇。

    她并不瞧他,只是端坐着喝茶,“你来做什么?”

    陆昭坐下来自倒了杯热茶,端着暖手,“身子怎么样?”

    听到他的声音,她甚是烦躁,“我问你来做什么?陆昭,没人教过你如何同人说话吗?”

    他瞥了眼香案,“这就是你忙的事儿?”

    福琅放下茶盏,起身唤秾芝送客。

    秾芝像是守着门外似的,福琅话音未落,她已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陆昭眸中忽闪过冷刀似的光,直冲秾芝,秾芝见状,压着性子,道:“爷,晚膳布好了,我们公主要用膳了,您请回吧。”

    “我跟公主说话,你先出去。”陆昭道。

    秾芝看向公主,见公主点头,只好撅着嘴走了。

    “我再问你一遍,来做什么?”

    “明日太祖母八十大寿,你随我去。”

    福琅冷笑一声,“就这事儿让你犹豫半日才说出口?跟你说话真费劲儿,以后我问你话,再有问无答,我可让侍卫将你扔出去。”

    “明儿一早我接你。”

    福琅紧回:“我没说要去。”

    陆昭皱眉,“每年都去,今年不去?”

    福琅点点头,淡淡笑着,“对啊,每年都去,今年不去,不行吗?寿礼我会遣人送去。”

    陆昭面色煞白,深吸了两口气,沉声说:“福琅,每次你回宫,我都同你去。”

    “你有的选吗?只要你不怕官家怪罪,你可以不去。再者,我从没逼过你,我下次回宫,你可以试试不去。”

    她等着瞧陆昭的反应,若是陆昭能语气好些求她去,她大抵会同意去给别老太太祝寿,这位太祖母福琅只见过几面,记得太祖母身体硬朗,但不记事儿,总是将人认错,每次都将福琅认成十几年不见的孙女,也就是陆昭的生母别书芸。

    记忆里,这位八十高寿的老人将在今年中秋的夜里一睡不醒,是喜丧。

    可高傲的陆昭从不会求人,陆昭转身离开时,福琅注意到,这人走路一脚轻一脚重,似有些跛。

    “去把驸马身边的随从叫过来。”福琅朝秾芝说完,起身抻平衣襟褶皱,在外殿见了邓禧。

    “见过公主 ”被突然叫过来的邓禧十分惶恐,立在那颤抖着不敢抬头。

    “你怕什么,我能吃了你不成?”

    “公主,我不曾带陆家人进来过,平日里除了东厢房,哪都没去过。”

    原来是被当日公主下令杖刑奴仆吓到了。

    “抬起头来,既是没做错事,害怕什么?”福琅沉声问他,“我问你,驸马近来都在做些什么事?”

    “大爷和往常一样,白日里在省阁当值,傍晚归家,用膳、看书、写字,没做旁的。”

    福琅并不是想听这些,直接问道:“他的腿怎么回事?”

    “这事儿……郎主知道大爷同公主分开睡,所以罚大爷跪祠堂,近来大爷常被罚。”

    “那驸马膝盖之前的旧伤也是跪祠堂跪的?”

    “与公主成婚前,大爷犯了错,或同郎主顶了嘴,都会被罚跪祠堂,这算是轻的,有时郎主生气会动用家法,”他说着伸手比划,“这么粗的鞭子,打在大爷背上,打完便用上好的药膏养着,养好了犯了错再打。”

    邓禧说着两眼通红,抬袖抿了抿眼角的泪,继续说,“这三年郎主没在家,一切都好好的,大爷是驸马,陆家上下都敬他三分,但现在,郎主回来了……”

    福琅诧异素日里看起来和蔼的陆承甫居然对儿子这么严厉,不,是单对陆昭如此严厉,陆承甫另外两个儿子不像是受过这样的罚。

    邓禧忽然跪地,求道:“公主,您劝劝我们家爷留宿在您这儿吧,不然他的腿就保不住了。”

    “我劝?你觉着是驸马不想留宿?”

    邓禧不知如何答,只好默不作声,他如何都想不出来是公主不愿留他家主子。

    也难怪邓禧如此想,以前都是陆昭不愿留宿,洞房花烛夜陆昭在书房待了一宿也不愿同她待在一间屋子里,这事儿陆家人尽皆知。

    如今陆昭为了出京倒有意露出要圆房的意思,而福琅亦想再生下女儿,可她还不想同陆昭圆房,她甚至多瞧他一眼都觉得厌恶,更何况同榻而眠?想起陆昭前世的冷漠,她甚至有些期待看到陆承甫对陆昭动家法。

    她想看他皮开肉绽,骨肉分离。

    “驸马平日里对你冷言冷语,你倒是衷心于他。”福琅轻笑邓禧。

    邓禧头垂得极低,“大爷待我挺好的。”

    福琅摇摇头,“你回去吧,莫对驸马说,我今日问了你这些。”

    邓禧点点头,起身告退。他并不打算告诉大爷,若是被大爷知道他对公主说了这些,恐怕大爷要冲他摔鞭子了。

    *

    第二日,别家老太太的生辰,陆昭早早备了贺礼前往别家。

    陆昭的舅父别英之担任礼部尚书一职,在省阁处理政事未归家,但别家门庭已迎来送往了不少祝寿的人,陆家老太太不爱见外客,今儿这寿宴只邀了自家人,别英之的儿子别朱彦在门前寒暄谢客,见陆驸马车架前来,连下三级台阶迎了上去。

    别朱彦玉树临风,身形似柳,走起路来自带清风。

    “小昭你们可来了,老祖母一早就开始念叨你们。”他说着,却见从车舆上只下来一人,联系起前不久京中的流言蜚语,心中猜了大概,并不再多,迎陆昭进府。

    倒是陆昭,见别家众人列队在院中恭候,先说道:“表兄,福琅今日不来。”

    “你来了便好,太祖母前儿还念叨你,说你爱吃糖醋鱼,让我们千万别忘备了。”说着笑起来,伸手唤依偎在母亲身旁的三岁幼子,“小晞,叫叔叔了没有?”

    “叔叔。”男孩儿从母亲身旁挪了两步又依在父亲身旁,昂着脑袋,小嘴一咧,露出两颗虎牙。

    “外头有风,咱们进屋说吧。”

    盈盈笑着说话的人是别朱彦的妻子唐嘉,其父现任开封府尹,与别朱彦成婚三年有余。

    几人在正堂落座,唐嘉坐在茶案前点茶,别朱彦将儿子圈在怀里同陆昭说话。

    “小昭,待会儿我也给你点上一碗,你尝尝我与你嫂嫂谁点的茶更盛一筹。”

    唐嘉笑着,余光洒向别朱彦,“小昭你别理他,昨日你表哥同我斗茶,公公婆婆品鉴后都说我制的茶更好,他耍赖说爹娘偏心不作数,今儿你来了,他可算是抓到救星了。”

    “爹爹,”希哥儿忽然抬头望着父亲,“爹爹羞,娘亲,娘亲的茶好。”

    “你个小坏蛋,你也不向着爹爹,”别朱彦捏了捏了儿子的鼻子,又对陆昭道,“自小嘉嫁到我们家,我在家里的地位可是一落千丈,别家一直以来多男丁少女儿,三代来只姑姑一个……”

    别朱彦意识到自己说到了不该说的,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吞了下去,唐嘉端茶走过来缓解气氛,“快尝尝这茶如何,我父亲前些年在江西隆兴府任职,那盛产茶,每年到了采茶季,隆西好友都会挑些好的给父亲送来。”

    陆昭喝了口茶,他品不出来有多特别,“还是先见过太祖母。”

    “太祖母这会儿在园里散步,母亲陪着,你先吃茶,待会我带你去。”别朱彦说。

    唐嘉提醒道:“该想想如何跟太祖母说公主没来……”

    不及唐嘉说完,别朱彦的母亲朱氏扶着老祖母走了进来,老祖母今年八十,发已全白,精神却是极好,只是不记事,她笑意融融地招手唤陆昭走近些。

    “承甫,你媳妇儿呢?”

    果然,这位老太太又认错了人。

    一时没人应老太太,老太太又抬头问朱氏,“小芸哪去了了?”

    尚不知公主今儿没来的朱氏环顾了一圈儿,目光落在别朱彦身上,别朱彦朝母亲摇摇头。

    朱氏瞬间会意,低下身子在老太太耳边大声说:“您忘了,小芸做母亲啦,小娃娃在家哭闹,小芸脱不开身,让妹夫来给您祝寿。”

    “我的小芸做母亲了。”老太太低下眼帘喃喃道。

    众人方松了口气,老太太欢喜指着朱氏道:“梓兰,如今你也做祖母了。”

    彻底乱成了一锅粥,梓兰是别书芸母亲的名字,也就是陆昭的外祖母,十多年前外祖父病逝,外祖母紧跟着也去了,老太太也就是那时候起神志开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这些年来一家人在她跟前顺应着说话,人人都练得了好演技。

    “是男孩还是女孩?”老太太忽然问陆昭。

    “男孩儿。”陆昭回道。

    “男孩儿啊,”老太太神色黯淡了些,不过仍喜道,“男孩好,男孩长大了像你,过几年还是要再生个女娃娃,女娃娃也好,我们家小芸小时候可爱哟。”

    陆昭点点头,应了声好。

    老太太沉吟了会儿,扶着圈椅扶手要起身,“咱们去瞧瞧,我还没见过那个小娃娃。”

    “太太,”忽然晞哥儿跑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一油纸包,“太太吃,娘亲说,要祝太太长命百岁,福……。”说半截忘了后面的话了,挠挠小脑袋,眼珠一转,“福寿,延延。”

    老太太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慈爱从脸上沟壑溢出,摸了摸了孩子的小脸儿,笑说:“哎呦,小昭昭,真乖。”

    陆昭在旁默默看着,说不出一句话。

    晞哥儿小嘴一撅,歪头看看自己的祖母,“我不是。”

    朱氏将孩子搂过来,将那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几颗蜜饯,笑吟吟地问道:“这是你给太太的寿礼啊?”

    晞哥儿点点头,朱氏朝老太太道:“祖母,您瞧瞧,这孩子将最宝贵的都拿来送您做贺礼啦,小孩子爱吃甜的,但他娘怕他坏了牙,每日只肯给他一颗蜜饯,为了给您祝寿,攒了这么久。”

    老太太直夸晞哥儿聪慧,过了会儿,又抬头问:“我的小芸呢?”

    别书芸是别家宠出来的珍宝,更是老太太一手带大的,十几年前别书芸执意和离,只有老太太一人同意,并偷偷将私房钱拿出来给她做南下的盘缠,如今老太太意识不清不认人,心里头日日念的只有别家这个小姑娘。

    朱氏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以往这个时候,老太太都是信的,今儿不知怎么了,老太太指着希哥儿,满眼浑泪,“你们别哄我,小昭昭在这儿,你们把我的小芸弄到哪去了?”

    别老太太泪流不止,朱氏安抚道:“小芸待会儿就来。”

    老太太听了,抹儿泪说:“好好,我等着,今儿等小芸回来才能开饭。”

    朱氏笑着朝老太太点头,“听您的,我这就让人去催小芸。”

    说罢,她叮嘱别朱彦夫妇带着孩子在老太太身边陪着,又唤陆昭到门外,小心翼翼地问:“小昭,公主今儿不来了?”

    陆昭点头。

    “吵架了?”

    “没有。”

    朱氏深深地看着陆昭,“看这样子就是闹别扭了,往年她都同你一道来的。是因外头的传言?你也别怪她生气,外头有些话着实难听,对了,前不久你母亲来信还问起你与公主,她虽远在南边儿,但仍牵挂着你,盼着你与公主好。”

    “母亲寄来的信,我能看看么?”陆昭问。

    朱氏思索道:“这我一时也想不起来放那儿了,改明儿我找到了拿给你。”

    陆昭心里清楚,这信找不到,他从未收到过母亲的信,只是听舅舅说母亲已再嫁且另育有子女,如今该是儿孙满堂了……

    朱氏换了话头儿,“往年你带公主一同来,老太太见了公主就认成是你母亲,这些年我们每日在老太太身旁,早晨被认成是这个,到了晚上又成那个,唯独对公主……你这太祖母啊,今日见不到公主,怕是连饭都不吃了,待会儿我去公主府,请了公主来,顺便啊,替你好好说和说和。”

    “舅母……”陆昭不愿朱氏去求公主来这儿,“公主和以前不大一样了,恐怕您去了她也不回来。”

    “不大一样?”朱氏有些听不明白,“这是啥意思?”

    朱氏焦急地蹙起眉头,恰巧这时别尚书归家,瞧见了二人站在廊下说话,问道:“怎么了?”

    陆昭回神看到身着大红官袍的舅父走过来,躬身相迎。

    朱氏将家里的事儿讲了一遍。

    别尚书凝神,“方才在路口,远远听到鸾驾铃响,感觉像是朝这边来。”

    话音方落,守门小厮来报,福琅公主到门口了。

    陆昭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别家上下正冠理衣纷纷朝门口走去时,陆昭才反应过来,福琅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