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陆家三郎,她过门时他方八岁,稚玉一样的孩子,最爱黏在她身边,天资聪慧,早早考入太学读书,每每下学回来,总要来先见过她。

    在陆家,或许只有他真心待她,但此刻福琅对他笑不出一点儿。

    “嫂嫂近日好吗?”陆三郎个头与福琅差不多了,可说话时,眉眼一笑,仍是个稚嫩的孩子样儿。

    “我很好,瞧着你好像长高了些呢。”福琅勾唇挤笑道。

    陆三郎展臂转了一圈,腰间环佩叮咚作响,“娘也说我最近长得快,以前的衣裳都穿不得了。”

    “你们陆家人皆个子高挑,长得要像你父亲那样高才好。”福琅不知跟他再说什么,幸得温行简上前来作揖,“温大人来了,快请坐,我特意选了此地宴请你,感觉这里如何?”

    温行简痴痴看着她,皮肤若雪,胭脂淡淡,亭亭倩影,浑似水芙蓉……从池上吹过来的暖风,卷起公主的裙裾,暗香翻滚着扑向温行简,令他霎时红了耳根。

    “京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真是闻所未闻,如此冷的天儿,这水芙蓉开得这般好,像极了……”说话间,他余光瞟到陆昭,“这里暖和,甚是觉着有些热呢,陆兄,你披大氅热吗?”他佯装因芙蓉池而燥热,尴尬笑着。

    温行简不知道,他早已暴露。

    闪烁其词难掩眸中细碎星光。

    “没你热。”陆昭厌恶温行简瞧福琅时的眼神,冷声说完,解开大氅交予内侍,径自落座于金丝楠木的茶岸前,宣誓主权般对福琅道,“你过来坐。”

    福琅不想搭理他,但又懒得同他计较,她看得出陆昭不喜欢她与温行简交好,但她不认为这是陆昭为她吃醋,而是一个男人的面子和占有欲罢了,陆昭骨子里将她当作所属品,正因此,她愈发厌恶陆昭的同时,反而喜欢上了同温行简交往。

    她请陆三郎和温行简坐,又亲自为之点茶,投茶入盏、注水调膏、环注盏畔、循加击拂至结细密雪沫乳花,最后点以远山翠竹,她笑着递给温行简时,温行简沉浸在方才点茶的画面中仍未回神。

    “温大人?”福琅唤他。

    温行简忙双手接过,迫不及待细细品尝了一口,惊叹道:“乳香溢齿,如此美茗,千金不换,若能日日喝,可真是快活似神仙了!”

    温行简话太多,齿间的茶香扑到了陆昭身上。

    “今日臣斗胆,和公主斗回茶如何?”温行简自知技不如人,输赢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自觉点茶之事他亦能拿得出手,想让公主尝尝他制的茶。

    公主温温笑着,“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公主嫂嫂,我也加入,你看看我最近茶艺长进了没?”

    “好呀。”福琅笑得脸有些酸了,忽然想起孃孃,每日在宫里,一天下来,脸一定也笑僵了。

    所幸温行简和陆三郎茶艺皆不俗,风雅知趣,与之斗茶品茗,倒还有趣。

    “陆三郎小小年纪,茶艺如此高超,可是跟着公主学的吗?”温行简问道。

    陆三郎道:“爹爹逼我学的,以前觉点茶枯燥,现在却觉很有意思。”

    温行简有些意外,据他所知,陆昭对点茶之事一窍不通,同一父亲养出来的儿子,怎么会差别这么大。

    一直被置之在外的陆昭说话了,他扬声问宋怀信,“宋都监,饭菜好了没有?”

    琴声停了,福琅白了陆昭一眼,心想这人真扫兴。

    珍馐一一摆了上来,他们移步水榭。

    热气腾腾的鼎煮羊,还有独具特色的五味杏酪鸽……注碗里温着羊酒,这是宫里宴请常用的酒,官家也常将之作福利赏赐给官员,福琅心想温行简常出入各大酒肆,大抵旁的酒也入不了他的口,特意选了这酒。

    陆三郎看着,欢喜地问:“是嫂嫂做的吗?好久没吃到嫂嫂做的菜肴了,甚是想吃呢。”

    “这些不是我做的。”

    接着温行简又是一惊,“公主平日还亲自下厨啊?”

    陆三郎抢道:“我嫂嫂做饭特别好吃,最常做鱼,嫂嫂说大哥读书费脑,要多吃鱼补一补,我最爱吃嫂嫂做的鱼汤面,鱼汤熬得奶白奶白的,特别香,面条是手擀的,劲道弹牙。”

    “陆昀!话多了。”陆昭斥他。

    温行简不禁感叹,“陆兄好福气,有此良妻,此生足矣。”

    因有外人在,陆三郎并不怕哥哥黑脸,“我大嫂不光人长得漂亮,还善良孝顺,爹爹最喜欢大嫂,说皇后娘娘将公主养得极好,知书达礼,温婉识大体,温大人明日去馆阁,可要多多说公主嫂嫂的好话,不如写首词呢,谱成曲,让他们唱去。”

    温行简想,这小子原来在这里等着他,“你放心,此后没人敢说你嫂嫂的坏话。”

    福琅也听明白了,这孩子说了一圈,心里念的居然是她在外的名声,不由得心软下来,为他夹一块鸽子肉,“昀弟儿,别光顾着说了,多吃点,长身体呢。”

    陆三郎吃过公主给夹的菜,起身告退,“来前不知嫂嫂今日要待客,我今日莽撞了,因还需得完成老师留的课业,先行一步,多谢嫂嫂招待。”

    其实他见公主府今日有客时便该走了,只因这客人是温行简,所以留到了现在,陆三郎听过温行简的大名,其诗词谱曲在汴京流行甚广,他想让温行简给公主嫂嫂写词谱曲,现在这话说出来了,他的使命也完成了。

    “用过饭再走。”福琅温柔地对他说。

    陆三郎笑容灿烂地向福琅摆手,而后跑了,腰间环配叮咚阵阵。

    “公主嫂嫂,大哥是个笨蛋,是个傻瓜,他不知嫂嫂的好,你与他和离,我娶你,我也是父亲的儿子,你嫁给我也能掣肘陆家,我跟官家说。”十四岁的陆三郎有一日哭着对她说。

    那时她病骨支离,除了高耸的孕肚,身上每的一处都是皮包骨,她硬生生挤出枯败的笑容,将枯荷似的脸别至一旁,“你还小,不懂得。”

    环佩声散去,福琅笑说:“这孩子,温大人莫怪,弟弟年幼不懂礼数。”又亲自为温行简斟酒,“昨夜多有得罪,还请温大人见谅。”

    温行简起身双手托着酒杯,笑说:“臣哪里担得起公主如此说,昨夜是我冒昧,该向公主请罪,向陆兄请罪。”说着,看向陆昭,但陆昭并未理会他。

    此刻陆昭一言不发,自饮羊酒入喉,甘他们甜滑腻,这感觉仿若……她的手……为何总是往公主身上想,他深吸一口气,这才注意到都在看自己。

    “怎么了?”陆昭问。

    “陆兄,你还好么?今日见你总出神,眼底发黑,昨夜……”话说一般又吞咽了下去,温行简原是想问陆昭可是昨夜没睡好,可虹桥场景瞬间从眼前闪过,昨夜良宵佳节,怎么可能睡好?立时转了话锋,“那事儿我答应你便是了。”

    “当真?”陆昭一时间提起了精神。

    福琅心生奇怪,问道:“你们说的什么事儿?”

    “没什么。”陆昭道。

    相比之下,温行简耐心回说:“明州鄞县县丞是我舅父,鄞县常年多旱涝之灾,陆兄想了对策,想让我将他的建议转告知我舅父,昨儿陆兄找我,便是相约樊楼谈此事。”

    “他建议?”福琅心想,难不成这就是陆昭平日里在忙的?他自己无权做事,便想方设法指派别人做事,可那鄞县距京甚远,陆昭如何想到了那儿,“驸马好能耐,没有实地勘查过,便敢给鄞县县丞提建议。”

    陆昭看着她唇瓣动个不停,一时未听出她揶揄自己。

    “我原也是这样想的,昨天陆兄给我了一本札记,《鄞县水经》,足足这么厚,”温行简用两根手指朝公主比了比,“我从小在鄞县长大,那的地形还有些印象,看了陆兄的札记颇为震撼,他将每一条堵塞的川渠该如何疏通备注的清清楚楚,原来年年泛滥的旱涝之灾只需修筑几处堤堰便能解决。”

    温行简说话时神采奕奕,像是全然变了个人,他对陆昭说:“我已拟好信件,回去之后便寄过去,只是……当真不说是你的想出来的法子吗?这只是修水利,造福百姓的好事儿,于朝中权势之争毫不相干。”

    驸马不得参与实质性的政治活动,更忌拉帮结派,虽然陆昭本意不是此,但只怕有心之人利用生事。

    “切莫提起我,多谢。”陆昭提杯道,“替鄞县百姓敬你一杯。”

    “你怎么那么清楚鄞县的水貌?”福琅仍不解。

    “书里看过。”

    “温大人写信时话可不要说太满,陆昭从书上看来的,未必全对,具体情况还需你舅父仔细斟酌。”

    “公主说的是。”温行简忽然感慨道,“陆兄就是个天才,他满腔的抱负无处施展,公主亦是贤妻,半月前在宫里,您奏请官家派陆兄出京,还愿意出京陪陆兄颠簸,着实令人佩服。”

    “我可没打算陪他去。”福琅淡淡笑着,端起酒盏抿了一口。

    “那陆兄一人在外,岂不孤单。”温行简只当公主说笑,并没有在意。

    “那他可在外多娶几个。”她轻松道。

    “公主可别说笑了,再娶别人?除非陆兄是个傻的。”

    温行简说完,注意到陆昭在幽幽地凝视他,他尴尬笑了笑,“说笑而已,陆兄别在意。话说回来,公主……”温行简恢复了先前风流的神采,“昨夜您说自己做的蝴蝶面花,今天我来的路上,看到好多姑娘戴着,不仅如此,蝴蝶钗、蝴蝶衣裙,各类蝴蝶样式的东西,街上到处都是,仿若这世间女子,都成了蝴蝶精。”

    “嗯?”福琅疑惑,“真是奇怪,就算是这面花好看,也不至于大家纷纷效仿吧,更何况,一夜之间……”

    “更妙的是,一夜之间,写公主的诗词,铺天盖地,其中有没有什么名气的太学生,还有不少名人。”

    “你呢?你写了吗?”福琅望着他,笑靥如花。

    温行简霎时红了耳根,昨夜儿他回去诗兴大发,连写了一组《忆福琅》——九首,打算今日再写一首凑整后后编成曲,他吞吞吐吐说,“写了几句,写的不好,自己看的,没传出去。”

    “那能给我念两句吗?”

    她读过他的诗,甚是好奇他会如何写自己。

    温行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蠕动着唇,准备开口。

    “我还有事,先走了。”陆昭如坐针毡,起身对温行简道,“你昭文馆、史馆的几位同僚今夜在樊楼设宴,刘卿至亦受邀所去,你去不去?”

    刘卿至与温行简少年时常如影随形,被人常称“刘温”。

    “他们宴请,为何不叫我?”这温行简是好热闹之人,尤爱赴温酒之会,再者他与刘卿至出京为官甚久不见,他肯定是要去的,愤愤道,“这帮人真是不够意思,居然不邀我。”

    说着他起身,这就要随陆昭去,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又道:“现在时辰还早啊,用不着去那么早吧。”

    陆昭并未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温行简左右为难,他还想留在这儿,又觉得不妥,毕竟是陆昭领他来的,再怎么说公主是朋友之妻。

    福琅见他犹豫,于是道:“温大人去吧。”

    温行简同公主告别,疾步去追陆昭。

    望着两人颀长的背影远去,福琅禁不住笑起来,她高兴自己发现了令陆昭不高兴的法子。

    “公主,驸马和温大人走了?”

    福琅回神时,不知何时秾芝已走到了她身前,“他们要去参加旁的宴请。”

    “这驸马爷的应酬还挺多的,正月十五不在家、十六还不在家,若是真成了一把手,怕不是他的宴请要从正月里排到二月去。”秾芝嘟囔道。

    “今儿是正月十六?”福琅惊讶问道。

    “对呀,昨儿上元,您忘了?”

    福琅想起一桩事儿,前世这一年正月里,陆昭被御史弹劾,说是他在宴会上与营妓杂坐且动作暧昧,在大钺,官员的宴会上有营妓弹琴助兴并不是稀罕事儿,但按规定营妓只能表演不能做其他,若是杂坐,被有心之人拿去做文章,为官者甚至能为此丢官。

    奈何当日宴会众人都喝得神志不清,没人为陆昭作证,于是陆昭和那营妓因此被关入大狱,福琅前世信任陆昭,坚信陆昭在家在外都一样不近女色,为之入宫求情,回想那段日子,可真是被人嘲笑到体无完肤。

    听说那营妓死不招认,最后被活活打死了。

    “现在想想,是否有私,可真说不定。”福琅回想着陆昭昨夜看那玉簪的表情,可真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他在外头有上几个想相好也未可知。

    福琅叫来怀信,让他找个机灵的人今夜在樊楼暗中观察宴会举动,“将宴会上所有人的举动都记下来。”

    怀信领了命去办,就在这时又有内侍匆匆跑过来说,官家请公主进宫问话。

    福琅心想,前世官家不曾让她这时进宫,难不成是为了昨夜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