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简在花廊追上疾走的陆昭,见他没有缓步的意思,于是伸手去抓他的衣袂,不料被陆昭拂开,他心中也有气,冲陆昭道:“陆兄,你尚不及一个半大的孩子,此前流言蜚语在京中闹得那样凶,你听着他们说,为何不替公主解释?”
见陆昭不理会,他追着他说:“我说那些话时,你为什么不反驳我,你不反驳就是默认!你不说外面人怎么知道公主是个什么样,公主那般美好,被人说丑陋歹毒,她对你体贴,对……”
广袖翻出冷风,陆昭猛然回头问他,“有人在乎吗!传谣言的人在乎真相!”
温行简怒道:“我在乎啊!你弟弟在乎,还有公主,你以为她不在乎?”
陆昭面色一沉,冷笑道:“你在乎?”
这冷笑令温行简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气氛微妙时,他躲闪开陆昭锋锐的目光,“福琅公主乃官家长女,我自当为官家分忧。”
这话说出来着实心虚,但见陆昭抬步继续往前走,温行简脚下踌躇,可只好跟了上去。
*
宝马雕车驰于市街,管弦丝竹之音此起彼伏。
福琅撩帘从隙里望去,青楼画阁,香纱罗带,面花珠钗,正如温行简所言,皆以蝶作样式。
效仿的人这么多,可从哪里供的货呢?
福琅心中疑惑,钗裙有蝴蝶样式并不稀奇,可这面花儿,是秋元做的,出门前她问了秋元此前可有人制作过蝴蝶面花儿,秋元并不曾听说过,要知道这秋元对京中妆容之物颇有研究,哪里出了新样式也总是第一时间知道,可如此大量的蝴蝶面花,绝对不可能是一夜之间出现的。
进了宫门,换乘凤鸾入禁内,福琅见到官家近侍崔京亲自来接,更加确定是官家知道了上元夜她溜到市坊去玩的事,这才召她入宫。
“崔京,爹爹有多生气?”福琅探出头来问他。
“您知道官家为何急召您进宫了?”
“大概猜到了。”
“今儿御史台张绾上了扎子,指出公主有三大错,一不孝公婆、二擅自出府、三扰乱市坊,这三条,可为真?”
福琅心中鄙夷,这些个言官真是没事做,眼珠子天天恨不得按在她身上,“真的,我就是这样做的,爹爹说什么了吗?”
崔京摇摇头,“官家拿着扎子去了鸾凤殿,这会儿和娘娘在等您。”
福琅心里没啥感觉,既不害怕也不生气,比起被人生生剖开肚子,这点事儿算什么。
内侍撩开门厚重的门帘,熟悉馥郁的龙涎香味儿扑面而来,官家喜欢这味道,鸾凤殿里的花烛也灌了这香。
抬眸便见官家和孃孃双双坐在软椅上,面色肃穆,福琅施了一礼,如幼时做错事般,垂头等待着问话。
“凝柔,快,你娘她口渴了,制些茶来喝。”
她心中松了口气,爹爹生气时说话咬字很重,方才那话要轻快许多,显然是爹爹在示意她哄生气的孃孃。
“可要烫些稻秆熟水,孃孃喝了,待会儿好骂我。”她走上前去,依坐在吴皇后的牡丹大袖下,“怕是这会儿不好找那稻秆芯儿来消渴呢,孃孃莫骂女儿了,女儿知错了。”
“错哪了?”吴皇后丹唇一动,福琅不说出来个一二三是不行的,幸得崔京提前指点了她。
“昨儿元宵夜,我与驸马夜游赏灯,被人认了出来,这自然不是我所愿,出门前我俩特意穿了普通衣裳,并没有招摇过市,我只戴了秋元给做的蝴蝶面花儿,可这面花儿被生意人看了去炒卖,面花少儿想买的人多商贾难免提高物价,不过这税收也会相应增加,新年伊始便如此,一定是个好兆头呢,爹爹,是吧?”福琅笑着朝官家道。
官家笑眯眯地点头,“也对,凝柔说的对。”
“待商家争相去做这生意,这价格也就下来了,爹爹莫担心。”她说着像以前同官家撒娇那般摇了摇吴皇后的胳膊,“娘,我近来没有去陆家向驸马的母亲问安,安安心心地在府上静养,阮医师说我的身子调理得不错,我与驸马高兴,这才在元宵夜出去游玩,不过可真是开了眼界,我以前觉得元宵佳节宫里面已经很热闹了,没想到外面更热闹。”
见吴皇后仍黑沉着脸,福琅起身从后揽住她,与她亲昵,“明年您也来吧,女儿带您玩,我保证,绝不让人认出您。”
“那爹爹呢?”官家指着自己问福琅。
“爹爹不能来,我与孃孃不带您。”
“瞧瞧,你这女儿可真偏心,爹再疼她也比不上亲生娘亲。”
“好了,”吴皇后拉开福琅的手,让她安稳点儿坐下,又对官家道,“将张绾的扎子给她看看,越发能惹事了,成了亲了还不稳重,昨夜虹桥之上,众目睽睽下都做了什么?”
“孃孃,说女儿奇丑无比的谣言现在可散了?”福琅闪着亮盈盈的杏仁儿眼问。
官家将扎子递给福琅,“你瞧瞧。”
福琅接过来看后道:“这张绾着实可恶,说我有伤风化,弹劾驸马治家不严,我大钺刑法里可有写妻子当众吻丈夫怎么处罚?是打板子还是黥刑,爹爹尽管罚便是。”
吴皇后斥道:“胡闹!”
官家倒是不以为意,“凝柔此为确实过了,但孩子心里也是气不过,我如此漂亮的女儿被外人传成丑陋粗鄙,若我不是官家,早要带着凝柔在朱雀街上走一圈了。”
“我可不和爹爹到街上游行。”福琅道。
“所以同驸马在那桥上亲热?以后不可如此莽撞,我愿想着今年清明在金明池举行赏春会,届时携你出席,那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昨夜儿你闹了这么一出,看来这赏花会算了吧。”
原来前世这年官家邀她清明赏花是这个目的,可惜前世她一心扑到陆昭身上,又因铺天盖地的谣言,她没有脸面踏出府门,便拒绝了……
福琅扶住官家的大袖,笑说:“赏花还是要有的,不踏青赏花,岂不辜负了春日好时节?”
官家听罢指着福琅对吴皇后道:“你瞧瞧这女儿,真是让人可气又可爱。”
福琅迎合官家挤出笑容,“爹爹如何罚我呢,若是不罚,御史台那里可是交不了差的。”
官家颇为欣赏地望着女儿娇俏的脸儿,“皇后,别看女儿还和小时候爱玩,但真的是长大了,比德婉要明理许多。要我说啊,陆家那边,公主下降,不侍翁姑,这是旧礼不可废,宋怀信回来说,此前凝柔日日不落地去晨昏定行,侍奉汤药,若是女儿真不孝,怎的还伺候了三年?就说是养身体,为他们陆家传宗接代,我谅他张绾不敢再做文章。”
福琅听着,有那么一瞬间很恍惚,除了嫁给陆昭,官家好像一直在为她着想,可前世为何要那样心狠呢?前世她死后,官家会后悔吗?
她不得而知。
吴皇后问:“那昨儿夜的事呢?大钺之制,公主不可擅自出府,这你怎么护她?”
“让凝柔在宫里住几日,对外就说在皇后这儿思过。”
“您就宠她吧。”吴皇后叹了口气,看向福琅,见女儿正凝视官家,眼神里莫名有股阴森森的冷气,与方才撒娇的模样判若两人。
“凝柔?”
“嗯?”
“你爹爹说的你怎么想?”
“女儿惹了事儿,还要爹娘费神处理,那这几日我住在这儿,爹爹和孃孃你们想喝什么茶,都交给我好了,女儿当你们的茶侍。”
说着,福琅起身至茶案点茶,这时官家托腮与她对坐,福琅笑说,“爹爹像是小孩子似的。”
官家眼里闪着光,慈爱地看着她,“你幼时便在这张茶案上随你娘学点茶,梳着垂髫,身子小小的一个,坐在椅子上,脚都够不到地,爹爹瞧着,心都要化了。”
福琅碾着茶饼,父女俩说了些寻常话儿。
忽然,吴皇后说话了,“凝柔,点茶需静心。”
福琅抬眸瞧了眼孃孃肃面,垂头敛神不再说话,她自幼畏惧母亲。
过了会而,福琅端茶过去,“嬢嬢尝尝,看女儿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吴皇后尝了一口,“倒是没什么精进,点茶需静心,你方才点茶时同你爹爹玩笑,如此甚差,再去重做。”
“是,我知错了。”她垂下眼帘,双手端过茶盏,被皇后苛责后,久违的酸涩感忽令她心安。
官家笑呵呵的,望过来,对吴皇后道:“我尝着倒是甚好,皇后,女儿这点茶马上可要强过你了。”
福琅心想,他就是这样从中调和,有时偏向嬢嬢,有时偏向她,谁都不得罪,这是官家的保留曲目。
日夜福琅住在鸾凤宫的后殿,她在这儿住了十六载,这是她成婚后第一次回来住,印象中宽敞的床榻好像要窄要矮许多,红木的妆台、桌椅、梅子青的三足香炉……一切都散发着陈旧味儿。
拉来窗子,满月低悬。
冷冽的风吹进来,同殿内暖热的气息作斗争,福琅站在中间,感受着两股力量的对抗,忽冷忽热,这会儿樊楼的宴会应该还没有结束,若是陆昭真同那营妓关系暧昧,她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