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试将近,今日他要去考试院为明日的仪式做准备,每年这个时候,京城都将为这一盛事所震动,考官将在众人的注视下,坐显轿进入贡院,虽然随之而来的是近两个月的锁院,但这对考官来说,总归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儿。
而陆昭对这件事表现得很平淡,锁院的前一日,陆昭负手走入贡院,巡视了一圈贡院内的情况,检查可有坏掉的号舍未被修缮。
春寒未褪,干枯的树梢,为压抑的贡院增添了几分气冷。
跟在他身后的邓禧按捺不住激动,道:“爷,您几年前还是个考生,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考官,真是让人不敢想,这是我第一次见考生答题的号舍,巴掌大的地方,四面透风的,可真是狼狈。”
“都这么过来。”
陆昭说罢,走至衡鉴堂,有几个小厮在洒扫,每年负责拟题衡文的考官都住在这儿,早有人派家丁送来了开考后的衣食之物。
“陆兄!”
温行简见到了陆昭,忙出来打招呼。
春闱的考官皆由考试选拔而出,温行简觉得从举子到考官的转变颇为新鲜,专门参加了考试,想要趁机会感受一番。
这不,新上任的他奉命来提前安排内场同僚的住所,“陆兄,你住这间吧,”他指着那间朝阳宽敞的房间道,“韩大人吩咐,给你安排最好的房间,已洒扫好了。”
韩大人指的是礼部尚书韩纪,这次春闱的主考官,是贾尚书的女婿,新提拔不久。
温行简说着将陆昭往屋里领,“你的行礼也都安置妥当了,公主可真是体贴,派人大包小包的送来了那么多,还有一大筐炭饼,真是怕冻着你了,你没瞧见,旁人羡慕的眼神儿。”
暖衾厚衣、笔墨纸砚、茶饼药品等,一一备齐,陆昭见了,甚是意外,他没想到要准备行李这一茬,亦没想到公主会让人送来,“什么时候送的?”
“今日一早,陆兄真是好福气。”温行简笑吟吟的,以前他不敢想娶妻,只觉会被约束,现在却十分着急想找一情投意合的姑娘做妻子,对剪西窗。
陆昭见温行简眼里闪着异样的光,他见到公主时便这个眼神,陆昭岔开话题,“西边儿最里头的几个号舍顶上漏了,抓紧让人修。”
说完又去检查别的地方,而公主府这边,福琅被气得不轻。
“怎么以我名义送过去了,他也没求着你给他准备,你怎的上赶着去为他操持。”福琅坐在软榻上,没好气地问宋怀信。
怀信垂头细细听着,缓声道:“明儿就要锁院,公主还没为驸马爷准备,我以为公主忘了,便擅自做主,让人打包好了送去。”
福琅昂头怒视怀信,怀信见状,低了身子半跪下来,低声问:“公主总是嘴硬心软,其实心底最疼驸马爷了,如今驸马爷要搬来住了,他舒心了,待您自然就体贴了。”
“我不需要!”
不等福琅说完,秾芝着急忙慌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公主,不好了,临川公主……动了胎气,孩子怕是保不住了,临川公主身边儿那个侍女,叫银铃的,想请阮医师过去。”
福琅听罢,让她快去通知阮医师,过了会儿,秾芝又进来道:“公主,那个,银铃她有话跟您说。”
福琅让她进来,谁知这丫头一进来便跪地求说:“您去看看临川公主吧。”
只见她面带泪痕,发丝散乱,衣裙上还有污渍,福琅蹙眉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她只是摇头,跪爬到福琅的裙边儿,“公主您去瞧瞧,只有您能救我家公主了。”
福琅让她去外头等,这时怀信劝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阮医师已经去了,再说临川公主素来与您不合,见到您,怕是更要动气。”
福琅知道怀信说的有理,可她心里惴惴不安,好端端地怎么会动了胎气,莫不是受了驸马欺负?
她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流血时,最恐惧的是觉孤立无援,皇宫不远,但墙深锁沉,永远不会有家人赶到你身边。
福琅仍是乘上前往临川公主府邸的车舆,待她到时,只见大红府门紧闭,守在那儿的两名奴仆,明显不是宫中侍卫的装扮。
此刻她心中猜了大概,临川公主府大抵被刘家人控制了,悄声让怀信安排人回去调侍卫。
那守门的两个小厮见来者装扮华丽,跟着的一群人皆着内侍衣冠,认出了是宫里的人,其中一小厮拔腿要去先通风报信。
宋怀信厉声呵斥道:“大胆奴婢,见到福琅公主还不行礼?”
那人连滚带爬地回来跪地,浑身颤颤巍巍。
怀信也瞧出了异样,“公主府的守卫何在?”
“在,在院内。”
怀信掠过侍卫,为福琅开路,门里的人听到动静已去报信儿,刘家人迎了出来。
“小民见过公主。”
驸马的父亲刘金文带着夫人和一应下人朝福琅跪拜,而不见驸马刘晃。
“刘晃呢?可是在陪临川公主?”福琅问道。
一时无人应,福琅注意到刘夫人嘴角抽搐,紧接着刘金文回:“小儿他昨日出京收账,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刘夫人忙应和道:“是是,晃儿他出去了,今日没在家。”
福琅皱眉,“临川公主在哪?我去瞧瞧。”
“公主,太医们在,怕污秽沾染到您身上,还是莫进去为好。”刘金文道。
宋怀信在旁扬声道:“公主说要进去看看,即刻带路!”
“公主,在这边儿。”小宫女银铃掂裙起身,引了福琅往临川公主的寝殿去。
银铃打起厚帘,等福琅进殿厚,银铃噙泪低声对福琅说:“驸马爷昨儿夜里在家,还是我伺候他洗的脚。”
“怎么动的胎气?”福琅紧问她。
“我不知道,”银铃哭出了声,“素日公主和驸马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在此之前我不会进寝殿瞧,但今儿一早刘夫人忽然带人进来,围了公主府,我跟着进来,这才看到公主躺在地上,身下都是血……”
福琅又问她,“你是如何出府的?”
“我知道后院有个狗洞,我从那儿钻出去的,公主,我们家公主还能活吗?”
福琅听完往里走,穿过隔断,见阮医师守在榻边儿为蜷缩着身子的临川公主擦汗,细看临川公主是在昏迷,面色如纸,咬烂的嘴角渗出的血已成黑红。
“怎么样了?”福琅问阮卓君。
阮卓君摇摇头,“喂了药,在等胎盘脱落。”
福琅心头一揪,腹间撕裂的疼再一次蔓延开,一时腿脚发软,踉跄着坐在了椅子上。
“差点命就没了。”阮卓君沉声道,“腹部青黑,是受了外力所致。”
福琅联想起银铃的话,“该是刘晃做的。”
“公主,虎毒不食子,这可是刘驸马亲生的骨肉!”阮卓君抬起头看向福琅公主,气道。
她们都猜到了,一定是刘晃向临川公主施了拳脚。
“方才公主府被刘家人所把控,现在您来了,让人回宫禀告官家,将刘驸马追回来,谋杀皇室血脉,可判谋逆之罪。”
阮卓君素日沉稳,但也是有血性之人,尤其看不得女人受男人欺负,这会儿面色通红,却见福琅公主面色凝重,并不为之所动。
“刘家人现在一口咬定刘晃昨日出去收账没回家,想必已经统一了口径,我们空口无凭,还是等她醒了再说。”
“临川公主怕是今日醒不了,万一刘家那边动坏心思……”
“我们今夜都留在这儿,一切等她醒了再说。”
说完福琅朝外走,对守在殿门口的怀信说要等临川公主醒了再走,让他遣退刘家人。
过了会儿,福琅公主府的大半侍卫集队而来,围住了临川公主府。
太阳快落山时,大地被橘黄色所笼罩,这时陆昭来了。
恰逢福琅公主坐在门廊下问话,临川公主府上的人都聚在了院里。
“府上都监何在?”
一四方脸的内侍走了出来,福琅问他,“我问你,府上有多少侍卫。”
“一共一百三十名侍卫。”
“刘家那边今日来了多少人?”
那侍卫垂头,不再言语。
福琅扬声对众人道:“怎么刘家几个小厮一来,你们就无还手之力了?平日里养你们白吃饭的吗?”她双目一瞪,甚是有威慑力。
“我府上,做错了事儿,杖责五十,你身为都监今日亦该受此罚。”说着,她扬手朝怀信示意,“众人观刑。”
话罢,福琅朝后殿去,她不想再看到血肉模糊,亦不想听到惨叫,按理说这事儿不该她管,一切都要等赵德婉醒了之后再做定论,可她忍不住,好似想要为前世的自己讨一个说法。
秾芝点了灯盏,后殿亮了起来,但总归是临时收拾出来的房间,一切都是冷冰冰的,她并不打算就这样睡觉,待会还是要去赵德婉寝房看看,她心中记挂着她。
真奇怪,她明明那么讨厌她,可此刻,她一点都恨不起来。
福琅坐在灯下,死死地盯着摇曳的灯花儿,前世种种,总是不经意地从心底里钻出来,游荡在四肢百骸。
要说恨,她最恨陆昭,一日日过下去,她对的他的恨与日俱增。
“福琅。”
她猛然回神,秾芝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只见陆昭站在黑暗深处,周身带着寒气,缓缓走出来。
“你是鬼吗?从哪冒出来的?”
她确被他吓到了,蓦然出了一身冷汗。
“你怎么过来了?”福琅问。
“在家不见你,明日要锁院,大概去两个月。”
“宋都监给你准备的行李,不是让人送过去了吗?”她不耐烦道。
他皱眉问:“不是你准备的?”
“想得倒美,他送之前若跟我说,我一定不会让他去送。”
陆昭一怔,半晌又问:“你今晚不回去?”
“赵德婉被他男人快打死了,他男人害怕逃了,我可要在这儿,把刘晃给抓回来,扒了他的皮,扔到油锅里去炸。”
陆昭看到公主恶狠狠的表情,惊觉公主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她,乖乖巧巧的一个女人,说话也温软,没想到做起事来如此强硬,他想起方在外头瞧见公主处罚人的场景,说道:“五十杖,可是要把人打死。”
福琅起身,仰头对陆昭怒道:“他收了刘家人银子,拱手将公主府送给了刘家,若不是赵德婉身边的侍女从狗洞里爬出去找阮医师,赵德婉现在就成鬼了!”
“你可知!”鬓角青筋在白皙肌肤下凸现,眼底生出一根根血丝,她一步步逼近他,“妇人生产,九死一生!是我狠还是你们男人狠!”
陆昭被逼到案角,福琅如头恶狼般狠狠盯着他,紧咬着牙,似乎是想把陆昭撕碎。
她真想去寻一把刀,让他感受感受肌肤被划破的滋味儿。
陆昭退无可退,忽然对此刻的公主生了畏惧,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别开脸去,可周身又被公主的暖香所侵袭,自然而然地,他想顺势揽过她的腰安抚。
指腹方碰到她的腰间的衣料,福琅忽然撤了两步,叫道:“你别碰我!”
“你冷静些。”陆昭缓声道,“既然你如此厌恶我,要孩子的事情算了,我们,就这样吧。”
陆昭平和的声音流入福琅的身体,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惹了陆昭恼怒。
“你不想出京做官了?”福琅小心翼翼地问道。
“应下婚事那日,我便认命了,你尽可放心,我陆昭说到做到,绝不再碰你。”
“你是在报复我,对吗?”福琅冷笑,“天下皆知你陆状元壮志难酬是因我而起,史书只会写我赵凝柔毁你陆昭仕途。”
“史书,终稿前官家会过目,史官不敢这么写。”陆昭沉声说完,负手离开。
她太恨他,忽略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尤其陆昭那用玉做的脊梁,更是弯不得。
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以为出京做官是陆昭的软肋,却未料到陆昭宁可日日跪祠堂,宁可此生才华野心被堙没,也不愿低下头来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