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福琅被秾芝轻声唤醒,说临川公主醒了。
随意理了妆,待福琅到赵德婉寝房时,见赵德婉坐靠在榻上,正撕心裂肺地痛哭,几个贴身的侍女围在榻边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跟着流泪。
“你们都先下去。”福琅对殿内人道。
听到这声音,赵德婉猛然抬头,泪眼朦胧间,看到赵凝柔立在那,她慌乱着用手背手心来回换着擦泪,没好气地问:“你来做什么?”
福琅直言,“我不来你就死了。”
赵德婉渐渐回忆起了昨日的事儿,自赵凝柔当众说出见刘晃在青楼的事儿,她便有意关注刘晃的行踪,夜里刘晃在家陪她,到了白天便去青楼寻欢,昨日一早她忍无可忍,将此事说了出来拽着他不让他去。
哪成想她被拽下榻,刘晃发疯似地朝她拳打脚踢,现在想想,只觉头晕目眩,身下裂疼。
“是不是刘晃打了你?”
她的思绪被福琅的声音拉回来,此刻她最不想看到赵凝柔,别了脸道:“不是,是我自己摔的。”
“刘晃谋害公主,畏罪出逃,我的人在城外抓到了,就地处死了。”
不料,赵德婉异常激动,本就煞白的脸唰一下,没了一丝血色,她冲福琅怒吼,“谁许你这么做的!我说了不是他!你杀了我丈夫!”
她一面哭一面挣扎着下榻,但因体虚,脚方落地便瘫跪了下来,福琅去扶她,赵德婉死死地拽着她的胳膊,五官因痛苦皱作一团,“赵凝柔!你是要逼死我,你让我怎么活?你杀了我丈夫!你杀了我丈夫!”
面对如此质问,福琅这才意识到,赵德婉正如前世的自己,自幼受伦理纲常的规训,出嫁前,以父为天,出嫁后,以夫为纲,可如今她要做的,便是挣脱这规训!
“你丈夫没死,方才我骗你了。”
赵德婉听到这样的话,嘴中的谩骂停了下来,福琅唤阮医师过来,她俩一起将赵德婉驾到了榻上。
阮卓君为赵德婉把脉,检查下面出血情况,准备为她收拾恶露换贴身衣物时,赵德婉拉过寝被将身子遮了起来。
“你出去。”
赵德婉没有抬头看福琅,但福琅知道这话是对她说的,屋内只有她们三人,阮医师要照顾赵德婉不能走,可不就剩下她。
福琅清楚地感受到,方才被赵德婉抓过的胳膊在火辣作疼,这点疼比起生孩子的疼痛不值一提,她同情赵德婉小产身体虚弱,亦不想在此扰了她休养,但有些话她身为长姐不得不说,“他打完你跑了,刘家带人围了公主府,眼睁睁要看着你死,我没功夫看你笑话,亦不想看你笑话,若你不是我妹妹,我才不会管你,无论如何,你不能轻饶他,你放过他只能害了你。”
这时阮卓君走过去拽了拽福琅,并朝她使眼色,“公主,临川公主已脱离危险了,您先回吧。”
“来人,送客!”临川公主使了全身的力气朝外喊。
阮卓君拉福琅出来,“她此刻不能动气,临川公主显然不想让您看到她的狼狈,谁都不想家丑外扬,让临川公主自己做主吧,以后的日子不管过成什么样,都是她选的。”
这般费力不讨好的事儿,福琅再也不想做了,只气赵德婉太傻,“这事儿忒让人不痛快,若让我说,该砍了刘晃的脑袋。”
福琅气得胸脯子一起一伏的,阮卓君不知如何宽慰,于是道:“今儿举子入院,贡院前要举行对拜仪式,京中许多人都去凑热闹,商贩都会趁机在附近的街巷摆摊,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您可坐轿去瞧瞧? ”
福琅没什么心情,唤怀信撤掉侍卫回府,唯一使她宽慰的是,往后两个月可以不用见陆昭。
香车徐徐而动,福琅离开时,隔着车帘儿,怀信在外说刘家夫人带人进府了,福琅不想再掺和赵德婉的事儿。
“但凡她有点脑子,便不会再任由刘家人欺负。”福琅自言自语道。
随福琅一同乘车的秾芝听了,撅嘴道:“公主,您莫为临川公主的事置气,您去救她,又是为她着想才说了那些话,可临川公主一点都不领情,您忘了以前您回宫时,她明明知道外头的传言,知道您受了驸马冷落,还偏偏拽着刘驸马在您面前装样子,又是喂饭又是喂茶的,谁想看他们腻歪啊,真是恶心死了。还有您小时候每次犯了错被官家和皇后罚,她总是打着各种各样的幌子去看您出丑,还有……”
福琅听秾芝的小嘴儿巴地不停,若是不打断她,恐怕能说一路,秾芝虽心直口快,但正因此,能消解不少福琅心头的烦闷。
她打断她,“好了,倒像是你做了吃力不讨好的事。”
秾芝昂起头,“我当然也做了,若不是我替银铃传话,哪里还轮得到临川公主今日让您吃瘪,要我看,就是临川公主善妒,心眼小,她喜欢看人笑话,如今自己遭了难了,别人想帮她的时候,她却觉得是别人要看她笑话,我们公主人美心善,怎么可能想看她笑话,况且,我们公主是嫡长公主,若是想让她出丑,临川公主长这么大,不知道要出多少次了!”
福琅算是怕了秾芝这张嘴了,笑道:“你这话可别让旁人听到,传到临川公主耳朵里,有你好果子吃。”
“我才不怕呢,您会护我的,下次等临川公主养好了身子,我见她面也这样说,给您好好出出气。”
福琅心情好些了,打趣她道:“若是谁娶了你,可是吵不过你的。”
秾芝听了,脸红起来,她扭了扭腰,双手捧着发烫的两颊,“哎呀公主,我才不会和我未来夫君吵架呢,他也不会同我吵,他那人,不会吵架。”
福琅见秾芝越说越害羞,“坏丫头,你日日跟着我,什么时候到外头和别的男人勾搭上了?”
“哪有!”秾芝捂起脸,又将眼睛从指缝里露出来,“是怀信哥。”
“怀信?”福琅心中像是有什么揪着被提了上来,她忘了怀信早已是大男人了,说起来,怀信要比陆昭还长几岁,若是普通男子,早该成婚了,她挤了笑,继续道,“怀信很好,但他是内侍人,你可想清楚了?”
秾芝放下手,深深的梨涡里含着甜蜜的笑容,她点了点头,“想清楚了,若我们成了婚,我还像现在这样伺候公主。”
“怀信什么意思?”
“怀信哥对我好,我对他好,但我还没有跟他挑明,”她说着垂了眸,又忽然抬起眸,笑眼盈盈地对福琅说,“怀信哥一定会同意的,我这么好的姑娘,要嫁给他,他一定笑得合不拢嘴。”
福琅笑了出来,“好好好,那你就找个机会跟他说,怀信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你俩选好了成婚的日子跟我说,我一定给你备最厚的嫁妆,给你们在城里买处院子,届时你俩好好过日子。”
秾芝欢喜地点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福琅看着忽然感慨起来,前世她心情抑郁,眼里只有陆陆昭,忽视了身边一直陪着她的人,怀信因再三建言让她不要生孩子而被她打发去守皇陵,秾芝、秋元这些人在她被囚禁后通通回了皇宫……她心想,若怀信和秾芝今世能成婚,那她这辈子便没有白活。
此刻车舆过了状元楼,这条路上有许多妓院,路过上次刘晃所在的妓院时,福琅下意识掀帘儿往外瞧了瞧,这才注意到此刻街衢上行人熙攘大多往东走。
秾芝对她说:“这些人大概是要去东边的贡院,公主,今儿驸马爷可是要威风了,您可去瞧瞧。”
福琅摇摇头,说直接回去吧。
“也是,在外头挤着也难受,驸马爷最威风的时候,当属那年集英楼唱名……”秾芝回忆到这儿,连连叹气,“如此一个人,可惜了那副好皮囊。”
恍惚间,福琅瞧见了那年汇英楼里布着的彩幕纱帘,她抬步冲破后宫女子锦簇的脂粉浓香,急着上前拦住因好奇而要去凭栏垂望的女孩儿,急着接住女孩儿因慌张而滑落的绣有双雁的香帕。
景祐二十五年夏初,新科进士集会于汇英殿参加唱名仪式,按规矩后宫之人可在汇英楼观礼,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从众举子中走出,坐在高阁中的福琅公主好奇,挤着上前看,被那秀美的风姿击中了魂灵,一惊,手中香帕滑了下来。
香帕坠落之后,如蝶儿般飞拂而过状元郎的雪衫衣冠,轻轻悠悠地落在了状元郎的掌心儿里,她见他抬头寻香帕的来处,自然而然瞧见了他清朗自信的笑容,这笑容如阵春风从她心头摇曳而过,瞬乎间炸开烂漫的百花,两颊立时生了醉晕,忙松开握着木栏的手,转身间,压在桃夭穿枝花纹裙裾上的禁步珠翠缀饰乱颤,叮当乱响。
在后宫众人的欢笑中,她疾步穿过彩色纱帘,坐回母亲的身边,皇后遣人去取回公主的锦帕,此时官家迈入阁内,笑吟吟地望着面颊生出红晕的爱女,唤回欲下楼而去的内侍,同皇后并肩而坐,笑说:“如此俊儿的状元郎,立国以来,恐是找不出第二位了。”
皇后也笑回:“陆状元容止非常,还是陆相教养的好,这孩子连中三元,今年才刚满二十,真是难得的人才,日后亦能接替陆相辅佐陛下左右。”
时人都知陆家出美男,陆家男子个个如琳琅般晶莹,肌肤似雪,身形如松如山,陆家在大钺立国时可谓是功勋卓著,但陆家子孙世世代代不萌祖辈之荫,与寻常人家一样,用功读书通过科举出身,这是陆家的家训。
“良臣难得,良婿更难得,凝柔,来。”皇帝摆手唤公主上前。
花苞亟开的公主第一次春心荡漾,此时悸动的心绪仍未平,被爹爹如此一叫,茫然地抬头,愣了会儿,这才起身到爹爹身边儿去。
皇帝拉着福琅的手,对众人说:“凝柔今年十六,早至议亲的年纪,我欲公主多在身边陪几年,每每大臣论起此事,我都托辞公主年幼。”说至此,眼底生出流波,有动容之态,“可女儿大了,该到嫁人时我这做父亲的亦不能强留,是吧,皇后。”
福琅顺着爹爹的目光望向嬢嬢,但见嬢嬢方才红润的面容此刻已无丽色,却牵动嘴角淡笑着点头,不失皇后得体尊容。
又见爹爹仍笑说:“朕方才瞧见公主坠落之帕绣有两只鸿鹄,想起这雁乃至情之生灵,成双成对,生死相随,自古婚礼礼俗,以雁为礼,我朝亦是如此,公主所坠之雁帕,恰巧落在了状元郎的手心儿,这两人的姻缘,该是天注定。”
殿内欢笑的众人一时默下了声,女孩儿不知他人心中作何想,只是依在爹爹的宽袖下,本就乱撞的心似是要跳出胸膛。
那时她以为众人与嬢嬢沉默是觉爹爹指婚太过突然,可她想错了,放眼大钺立国数百年,无一状元尚公主。
本朝忌惮外戚权重乱政,公主的丈夫只能做驸马督尉,是个实打实的虚职,普通举子尚不愿寒窗十载付之东流,更何况是连中三元前程似锦的状元郎,且陆状元的父亲陆承,已官至宰相,弟弟陆焕亦在朝中任职,若他娶公主,那也就意味着他们将举家退居朝堂之外。
第二日,御史中丞率领十几位台谏官入殿请皇帝三思,而素来善听朝臣意见的皇帝这次紧闭殿门不出,十几名官员在烈日下跪求了一整日,他们的请命换来的是被贬出京城的圣旨。
是日官家赐婚的圣旨送往陆家府邸,她胆战心惊地等待着陆家辞婚的消息。
可她没有等到,夜里偷偷一人高兴了好久,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的归宿。
幻想着成婚后的日子,幻想着爱他和被爱,一遍遍地在心中排演如何同他亲昵,在心头刻下要为他做的事,煮羹汤、制棉衣、点茶品茗、谈论诗画琴棋,幻想使得两颊发烫,使得一日比一日期待与他结为夫妻。
“公主,您怎么了?”阮卓君见公主眼角滑下一滴晶莹的泪珠,轻声问道。
福琅收回思绪,指尖拭泪,回说:“有风。”
宋怀信先一步快马回到公主府安排,他知道公主昨夜儿没休息好,让内侍熬煮沐浴药汤,准备膳食,又让轻禾在梧桐殿熏安神香,恰好在公主回府前准备停当。
福琅用了碗山药栗子羹,这羹的味道甜美,但福琅却吃不出味道,赵德婉小产一事勾起了她前世的回忆,想到王氏还不曾遭报应,于是她将怀信单独叫来问话,“我此前交代你的事儿,查得怎么样了?”
怀信微微皱眉,喉结上下滚动,却未张嘴回话。
福琅前世不经意瞧见过王氏的账本,意识到王氏参与私盐倒卖后,她莫不吭声给咽了下去,此刻福琅眉一蹙,作生气状,“早查到了对吧?一直不告诉我。”
“公主,此事关系陆家,您和驸马夫妻一体,陆家出事,您也会跟着受牵连。”
“王家利用权职之便收受贿赂,任由私盐流通,王氏参与集中,每年收贿数万两,盐税乃大钺重要税收,我不检举,岂不纵容蛀虫毁我大钺?”
福琅神色坚定反问宋怀信,宋怀信亦知盐税关系国计民生,但他更担忧的是公主与驸马的关系。
“证据给我。”福琅伸出手问宋怀信要。
宋怀信望着公主纤细的手指,犹豫问道:“您同驸马商量过么?官家曾下令,官员参与私盐贩卖一律处以死刑,重则抄家灭族,王氏毕竟是驸马继母。”
“怕什么,大不了和离。”福琅莞尔一笑,“若能和离便好了,那就不用我费事了。”
见宋怀信诧异,福琅继续说,“放心吧,有人危害国本,我自然要向官家禀明,如何判决这是爹爹的事儿,哪怕是将我随陆家流放,我也认。”
官家自然不会流放公主,此事公主并未参与,甚至可以说是检举有功。
“我去将账本拿来。”宋怀信走之前,又问,“公主准备什么时候呈给官家。”
“再等等,现在还没到时机。”福琅嘻嘻一笑,她自然是要等到怀上孩子之后再与陆家撕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