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那日大风突起,天色迷蒙,午后开始飘雪花,风愈烈,雪愈急,后半夜几处号舍被雪压塌,埋住了几个考生。

    檐下的灯笼被风雪吹得打转儿,灯光映着在黑夜里的雪粒子在肆意飞旋,陆昭同礼部尚书韩纪赶到时,巡考者刚把那几个考生挖出来。

    三伤一死,温行简惦着灯笼照了照躺在雪地里的尸体,见是一白头老生,怀里还揣着写好的文章。

    “找来毛毡将尸体盖上,抬到廊下,明日从闱墙拽出。”韩纪说着,唤人安排巡者检查棚顶,清扫积雪。

    陆昭放眼瞧去,低矮号舍四面透风,灯火早被卷灭,考生皆蜷窝在黢黑的墙角瑟瑟发抖。

    身披鹤氅的韩纪朝陆昭招手,“陆督尉,回吧,棘闱苦寒,这是天下举子的必经之苦,咱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陆昭接过一吏役手里的灯笼,“我再转一圈。”说着抬步便走,风雪吹翻的大袖,拍打着他的脊梁,发出阵阵裂帛之音。

    韩纪停在原地,颇为尴尬,从拟题开始,他与这位驸马督尉的分歧便没断过,韩纪为官已二十有五载,第一次见如此不通人情世故之人,心想此人若真在朝中做事,岂不是要被朝中人玩死。

    温行简瞧出了韩纪的尴尬,道:“韩尚书,衡鉴堂的屋顶估计也得让人瞧瞧,还有门窗,若是考官们感染了风寒,岂不耽误衡文的期限。”

    韩纪点头,一面吩咐吏役,一面负手离去。

    温行简撑伞追上陆昭,从后拍了拍他的肩头。

    陆昭回头见是他,冷冰冰道:“你跟上来做什么?”

    “肩头积了这么多雪,可是要把人腰压弯了。”他斜了伞与之并肩,“韩纪明显嫌冷,他吩咐了吏役去检查,你何苦再亲自走一遍,趁的他不当职,知道你无此意,但底下人会怎么看他。”

    哪料陆昭幽幽地看着他,“入仕来,你可是圆滑了不少。”

    “诶?”温行简拉长了声音,笑说,“总要安身立命才是,鱼在水里才能自由。”

    “你倒是看得开。”

    陆昭说完缄口不再言语,温行简跟着他巡视了一圈,吏役见为官着亲自巡查,清扫积雪时干得也格外卖力。

    两人回到衡鉴堂里陆昭的房间,温行简立刻凑到炭盆边烤手,他冻得瑟瑟发抖,将小吏端来的姜汤捧在手里,一口口喝起来,身子这才渐渐暖和了过来。

    陆昭目不转睛地盯着烧红的炭,好似这样能使骨头好受些,他对小吏道:“多煮些姜汤,分给考生。”

    那小吏说:“那么多号人,怕是不够啊。”

    “有多少熬多少,明早想办法让人采买。”

    “这……”小吏为难道,“锁院以来从未有过先例,恐怕……”

    “驸马爷都发话了,有什么事他担着,你们照做就是。”温行简道。

    小吏应是,然后退了出去。

    “这些人私底下常跟外头联系,他们有路子。”温行简酌了一口烫嘴的姜汤,说话时,嘴中的白汽溢了出来,“今年这天真奇怪,都开春儿了,忽来了场暴雪,今晚那个老者,当年我考试时见过,开榜时也见过,年龄虽大,却神采奕奕,如此有恒心之人,若是换条路,或许会有大成就。”

    说着,他凑到陆昭身边儿,“方才韩大人让人明天将尸首从院墙那拖出去,不能走正门,这是有说法的,民间称之为‘打天秤’。”温行简压低了声音,“死在锁闱里的考生,不能从门出,要从墙垣拽出去,打天秤者,常有幽魂不得出。”

    陆昭觉得这话耳熟,仔细回想,好像是在公主枕边的那本怪谈笔记里看过。

    “这幽魂,到了下次锁闱之时,会出来,代人捉刀!”温行简故意去吓陆昭,一推,陆昭手里的姜汤泼洒出了大半,浇到红炭上,刺啦刺啦地冒白烟儿。

    陆昭仍梗着身子,回头淡淡地看了温行简一眼。

    温行简疑惑嘟囔道:“还以为你会好奇。”

    陆昭将剩下的姜汤一饮而尽,起身去搁碗,又向问行简吩咐道:“今晚让人加强巡查,避免再出意外。”

    温行简仰头望着陆昭,只见他身姿高大挺拔,神色威严,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他忽然有些恍惚,“陆兄,不得不说,还是得佩服你,总觉得在你眼里,这锦绣世界都与你无关。不过你真是好命,从出身到姻缘,皆是最好的,以后官运应该不会差。”

    他想同陆昭交心,继续道:“当年你我科考,我落你一名,人人皆道你是状元,却鲜有人道我温行简,世人知晓我,多是因那些个诗词,这三年来,不少大官想招我做婿,我不愿与他们为伍,但在沧浪之中想不随波逐流,太难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温行简拉陆昭坐下,低声说:“我想说,知道你这个状元郎,因无法入仕心里头憋屈,但其实,做官并不是你想象的那般简单,就拿这次拟题来说,你与韩纪有争执,若你真在朝做事,以后你的日子可就要难了,勿论你提出什么,与韩纪私交好的那群,都会反对你、阻止你,没有原因,就是看你不顺眼,届时,你如何做?你什么都做不成。”

    见陆昭不言,温行简继续说:“不是所有人都会像公主那般待你好,你心里也别因不能做官而对公主有芥蒂,你该好好珍惜她才是,公主宁愿随你到偏远之地,也想实现你的抱负,这样的女人,你可不能真让她受苦。”

    陆昭眼里闪着寒光,凝视着温行简,“绕了一圈,你是舍不得公主出京去受苦?”

    心虚的温行简立时憋红了脸,“你别,你别误会,知道她是公主那一刻起,我便没了要娶她的心,只是盼着你俩好。”

    霎时静得可怕,陆昭的凝视如寒刀般锋利,温行简顿生畏意。

    陆昭唇角微蠕,像是欲说什么,这时,炭火爆出刺耳声响,火星子于二人之间飞旋而起。

    “她不会受苦,你大可放心,我要休息,你出去。”

    温行简走时,心里头懊悔无比,人家夫妻难道不会相互着想吗?

    *

    此次春闱的阅卷工作在清明前完成,经过了开春后的倒春寒,开院那日,阳光明媚,温行简走出贡院前,折了垣上的杏花揣在怀里,这枝杏花半月前伸进贡院,花苞一夜之间炸开,为高压的衡文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

    回到家的温行简找了个白瓷冰纹瓶,插了杏花后摆在窗棂下的书案上。

    冬日里被糊得密不透风的窗户已经被家丁清理好了,温和的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落在杏花上,温行简因天地间的春意雀跃不已,此刻只想脱了衣裳,跳到河里去洗澡。

    可这样的事呼朋引伴才有趣,但他的挚友纷纷散在各地,温行简留京三载,不愿与同僚有太多私交,所以交往最多的是女人。

    但奇怪得很,自他见了福琅公主,再没想过以前来往过的女人。

    “快打些热水来!”

    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出去的,大抵是被关久了,现在满身都是劲儿。

    仆人张清过来道:“热水早备好了,想着您回来就想先洗澡,爷,明州昨儿送来的蛤蜊,今儿一大早开始催吐泥沙,这会儿应该差不多了,我这就吩咐人给你给你熬蛤蜊粥。”

    温行简听后立马问道:“可肥美?”

    “肥得很,老夫人亲自挑的,知道您爱吃这个,算着时间让人送来,还让人传口信儿,说您阅卷辛苦,让多做些好吃的,给您补补。”

    “蛤蜊放着别动,我待会儿我自己弄。”

    温行简嘿嘿一笑,快步跑去沐浴,张清见怪不怪了,他知道他们家郎君对吃食颇为讲究,这蛤蜊京中罕见,但郎君就爱吃这一口,所以得了上好的蛤蜊,怕北方的庖者给做毁了。

    温行简今日洗得格外快,收拾好后,不等张清回神,提着一盒蛤蜊清清爽爽地走了。

    “爷,您去哪啊?”张清在后面喊。

    “不用准备饭了,我到别处去吃!”他说罢,登上了前往公主府的车架。

    *

    梧桐殿,温行简的额头上的一层薄汗,映着闪闪春光。

    金玉禁步压着欲荡起的裙边儿,福琅好奇地走近神秘兮兮的温行简,问道:“什么呀?”

    温行简放下提溜儿来的盒子,卷起衣袖,躬身捞出一把水淋淋的蛤蜊,笑说:“是蛤蜊,用来煮粥十分鲜美,原是想派人送来,但又怕厨娘不会做,便想着来……做给陆兄和公主尝尝。”

    福琅上下打量了他,见温行简肌肤光洁,唇边干净,衣服也是洁净的,显然是方洗过澡,她笑了笑,说:“今日开贡院是吧,你来空了,你的陆兄还没回来呢。”

    温行简思极了她,沉浸了福琅温柔的唇角里,痴痴望着,没有回答。

    “温大人,您坐。”

    温行简回神,见是阮卓君。

    阮卓君方才和公主在这儿打双陆,她欲接过温行简手里的盒子,引他坐下。

    温行简忙收回手,“姑娘,沉,我来掂吧。”

    “看来着蛤蜊确实鲜美,温大人都不舍放下。”福琅打趣道。

    温行简尴尬地笑了笑,殿中铺着锦绣云毯,他怕弄脏了,忽然有些无措。

    福琅道:“你快坐,盒子放地上就行了,掂着挺沉的,不知驸马是不是在陆府,我让人去瞧瞧,若是他回来了,你再拿这些去做了,难为你有好东西还想着他,可是要让他尝尝。”

    福琅温温笑着,微侧着脸唤仆妇去陆府瞧瞧,又吩咐秾芝点茶。

    许是春光容易惹人醉,温行简坐下后,呆呆望着公主,今日她着鸭卵青的襦裙,极为淡雅,但一颦一笑间,尽是青梅娇态,一点都看不出已为人妇。

    温行简心尖儿有些发痒,但抓挠不得。

    很快,去陆府的人来回说驸马爷没在家。

    温行简奇怪,“衡文时陆兄一直紧催,硬是将结束时间提前了好几日,还以为他是着急回家。”

    福琅听罢,心想原来温行简也参加这次衡文,他甚是回到家沐浴之后来到了这儿,而陆昭仍未归,难不成陆昭因她一直将他往外推还生着气?

    “不知他去哪了,也不知他今日回不回来,温大人还等么?”

    温行简并不想走,他本来就不是要做给陆昭吃的。

    “京中虽也有南食的馆子,大多不正宗,这蛤蜊新鲜,就这样拿回去着实可惜,我先做了,待陆兄回来就能吃了。”

    他说完问旁边的内侍庖厨在哪,抬步就要去,并不给公主拒绝的机会。

    福琅只好答应,待温行简走之后,秾芝在旁道:“真奇怪呢,温大人每次来都不空手,第一次带的嫩水芹,第二次带的蜜饯,这次又带了蛤蜊,说是来找驸马的,却对公主极为殷勤,倒像是专程来拜见公主,见驸马爷才是顺便。”

    秾芝一语点破,福琅细细一想,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温行简好似对她仍有好感。

    “哪里是带给我的,驸马也能吃呀。”福琅嘴硬道。

    此刻已近晌午,做蛤蜊米粥不算费事,温行简素日爱搬弄这些吃食,连煮到炒,在晌午刚过的时候,一碗鲜美的蛤蜊粥、一叠川椒爆炒蛤蜊肉被端上了桌儿。

    “陆兄还没回来,公主您先尝尝味道如何。”温行简放下宽袖立在那,对福琅温温笑着。

    “你坐吧,”福琅指着那碟看着舌尖便辣的直流口水的菜,问,“这是你家乡的做法?”

    “厨娘说您爱吃辣的,临时想了一道,我青年时到成都府游历,他们那儿会这样做菜,应该合公主口味,不过如此便掩盖了蛤蜊本来的鲜美,所以还是熬了粥,公主可都尝尝,若是觉得不好吃,还好厨娘做好了几道菜,不然我可是要有压力了。”

    温行简慢慢说着,每一句都是那么平和,温行简此刻给她的感觉,有点像怀信那般温文尔雅。

    为避嫌,福琅唤来阮卓君坐在自己身旁一同用膳,又笑着对她说:“阮姐姐,你瞧如此风流的人,在家却是做饭的一把好手呢,原以为温大人太过风流,哪个女人嫁给他可是要吃苦头了,现在却觉着是想错了呢。”

    温行简从脖子红到了耳根,但听公主打趣他,他心里跟吃了蜜似的,忙起身为公主盛了一碗粥,又给阮卓君盛了一碗。

    福琅尝后十分惊喜,“还以为是甜粥,没成想是咸的,入口顺滑,肥嫩的蛤蜊肉甚是鲜美,”福琅十分惊喜,“温大人,你们南边儿的男人都这么会做饭吗?”

    “只是我爱吃罢了,我人生三大乐趣,吃饭、睡觉、看闲书。”

    “这爱好倒是有趣得很,和我知道的读书人不大一样,我记着你当年科举也考得不错,又会生活又会读书,可比陆昭强多了。”

    “我一个榜眼,哪里能跟陆兄比。”他自谦道。

    福琅心想温行简竟是榜眼,当年汇英楼唱名,温行简就在陆昭后头,怎的当时没瞧见他?那时可真是被陆昭的俊俏蒙了心,以为陆昭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可像陆昭这种男人,只可远观,不能拿来过日子,反而潇洒风流不似能成好丈夫的温行简,看上去更靠谱些。

    梧桐殿外,宋怀信正往花瓷缸里投鱼食,缸里养了三条金鱼,通体赤红,宛若披帛舞者,翻腾着水波争抢鱼食儿。

    这时侍者通禀,宫里来人了,宋怀信抬头瞧崔京立在门廊处,疾步相迎,作揖道:“见过崔知都,宫里有什么消息么?”

    这崔知都与怀信亦有知遇之恩,当年便是他向官家提及他,官家这才将他从画院提拔到公主身边伺候,后来又多次提点他,这才有了怀信的今天。

    “是驸马……”素来沉稳的崔京似乎有些焦急,“公主呢?官家差我来请公主去。”

    宋怀信往梧桐殿那边看了看,现在温行简在同公主共进午膳,若是被官家知道公主在府见外臣,免不了责罚,于是道:“公主今儿用膳早,已躺下了,您先回,我这就让人唤公主即刻进宫,驸马怎么了?我路上转告公主。”

    崔京知道宋怀信做事牢靠,且官家还等着信儿,于是先一步回宫。

    当福琅得知官家要她这会儿进宫,还是因为陆昭时,她顿时没了胃口,放下了羹匙,“出什么事儿了?”

    “驸马出闱棘进宫向官家商讨科举事宜,驸马性子直,说了两句顶撞官家话,官家让您将驸马带回来。”

    福琅听罢蹙眉,心想这人怎么出去总惹麻烦呢,上次参加宴请被人弹劾,这次又让她去进宫领人,她甚是想骂一句,但有温行简在,福琅忍住了,“看来这粥是驸马没口福了,温大人,我现在要进宫去,您请回吧。”

    温行简起身应好,他心中却因担心而不想走,但他总不能随公主进宫去,只好先行离开。

    在进宫的车舆上,秾芝对福琅说:“公主,宋都监让我路上跟您说,驸马今日被官家好一通训斥,您可要做好思想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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