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和双膝的刺痛,令陆昭每一步都如行在刀尖。

    他跟着公主入了梧桐院后,径自往东厢房去。

    “喂!”福琅喊住他,“过来。”

    他不愿人再看到他的狼狈,只想躲起来,并未回头。

    若是往常,福琅绝不会再多跟他说一句,只是今日有事要同陆昭商量,过了会儿,她带刘太医过去为他诊治。

    这是福琅第一次进东厢房,屋内陈设大抵都是宋怀信安排的,颇具雅意,见陆昭穿戴整齐坐在窗棂下愣神,福琅禁不住想,这人真不知疼的吗?

    福琅与之并肩坐下,吩咐邓禧,“邓禧,你把驸马脱了外袍,让太医为他看看膝盖。”

    “出去。”陆昭回神后攥紧拳头,咬牙对邓禧说,又抬头环视四周,“你们都出去。”

    踌躇在原地的刘太医望向公主,福琅点点头,让他先在外头等候。

    “你的面子比身子要紧,我瞧这膝盖你自己都不想要了,日后我不会再找人给你治,就如此拖着吧,等过几年上了年纪,落个残疾,届时走走不成,动动不了,只能在床上躺着等着被伺候,到那时你便老实了。”

    他抬眼瞧她,良久说一句,“不会盼我好?”

    不是她不心疼他,而是心疼他没有好结果,前世她将他捧在手心儿里,换来的只有无尽凉薄。

    “盼你好?我巴不得你瘫痪在床,这样就不能出去给我惹麻烦,倒是给我省事儿。”

    陆昭皱眉不说话,脸色若纸白。

    “就你这样的人,难怪你父亲往死了罚你。”

    陆昭眼底寒光凝在福琅身上,沉声一字字吐出,“你说什么?”

    福琅现在不畏他了,陆昭是只纸老虎,再生气也做不出出格的事儿。

    “就拿点茶来说,你父亲亲自教二郎、三郎点茶,唯独不教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眸底寒光愈发冷冽,他不说话,但后牙已快被咬碎了。

    “你不讨人喜欢,你小时候也如此吗?怪不得你母亲离开不带你。”

    陆昭呼吸长短不一起来,他从舌底朝她翻出一字,“滚。”

    换作以前他腿脚好使的时候,他早走了。

    “你生气了?”,福琅作忧心样蹙眉问他,却难掩眉梢喜悦,她就是要亲手,一片片撕开他伤口的痂。

    突然,陆昭问:“福琅,你到底在闹什么?”

    福琅不答他这话,“你那继母看起来待你极好,却也只是怕被人说闲话的表面功夫,这膝盖若一早医治,也不至于如此。”

    陆昭意外她能瞧出这些,外人只道王氏是位好继母,待他如亲子,只有陆昭知道其中滋味,但他向来不奢求这些,连亲生母亲都能抛弃孩子,更何况继母。

    “什么时候发现那补药有不妥?”

    “早发现了。”

    “你可喝了?”

    “没有。”

    “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吗?或许是你与她商量好了要毒害我。”

    福琅抬眼与他对视,陆昭心中疑问,“我毒害你于我有什么好处?”

    “你从一开始便不愿娶我,若不是皇命难违,你父亲又逼你,你不可能答应这门婚事,知道你厌我,以后我也不会纠缠你,只是陆昭……”她注视他的双目。

    陆昭静静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现在身后空无一人,能帮你实现抱负的,只有我。”

    陆昭清楚福琅在指什么,生一个男孩,他出京,她留京,从此再无瓜葛。

    陆昭仰头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我去洗澡。”

    以福琅对他的了解,陆昭已答应了。

    为他奔波大半日,她累了,回殿躺下歇息。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背后凉飕飕的,有东西在蠕动,但眼皮太沉,她没醒过来。

    半睡半醒间,她嗅到一阵干爽清香,接着脖后有些湿痒,这感觉延至耳根、耳骨。

    她挣扎着翻过身儿,睫毛扫到了他的衣襟,若这是新婚,她一定会心跳加速,面颊红烫,但现在她心中没有丝毫的感觉。

    月色素衣轻薄似蝉翼,一寸间隙隔不住他身子的荒凉,她推他,“你这个人,身上阴森森的,像鬼魂一样。”

    陆昭像块石头般一动不动,薄唇微启,“今儿初一,”顿了顿,又道,“我洗过了。”

    她知道他洗过了,她闻到了,但她不想就此让他得到满足,故意问道:“你不是有志气,说再不碰我。”

    “合作,我答应了。”

    “我大钺没了你,看起来要亡国啊。”福琅揶揄他,又坐起来靠在榻尾,外面仍是大亮的天儿,而纱帐内昏暗似日暮已落,隔着稀薄的黯淡,她望着他,“既然你答应了,那你必须做到,离京前你要老实些,若惹了官家恼怒,就算是有了孩子,他也未必让你出京。”

    陆昭翻身仰面躺好,弯臂枕在头下,这床榻舒软得出奇,他十分受用,阖起目来悠悠道:“若官家反悔,你口齿伶俐,再去说便是。”

    “你想得倒好,你若将此事搞砸,我可不给你收拾烂摊子。”

    陆昭沉默着,唇角微微扬起,好像是在笑。

    “丑话说在前面,你出京后可是有去无回。”说着福琅抬脚轻踢他,“起开,我下床,晚上再说。”

    陆昭圈起腿,让出位置让福琅下榻,福琅转眼再看他时,他已头朝里睡着了。

    想来他在闱中休息不好,福琅动了恻隐之心,罢了,让他在这儿睡吧。

    陆昭睡了很长的一觉,直到夜浓黑才醒过来。

    寝殿尚未点灯,周遭静悄悄的,陆昭仰面躺着,直直地盯着头顶鹅黄帷帐,枕上丝丝缕缕的淡香似有安神之效,每一寸肌肤都在感受衾被的温暖与柔滑。

    只是,他的双膝,仍未涂药,回想往日,他私心里觉得,福琅会同往日那般,趁他睡着为他涂药。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他听到一个内侍对另一个内侍轻声说:“公主吩咐,驸马在睡觉,只点妆台的灯即可。”

    灯亮了几盏,接着是福琅走进来,侍女为她涂抹浴后膏脂,陆昭静静听着瓷罐触碰案几的清脆,他轻轻翻过身子朝外瞧,轻纱帐外,女人的身体影影绰绰,含苞待放的昙花,不过如此。

    侍女纷纷退去,羊脂玉质地的双腿,朝这边走过来,陆昭阖上眼帘,却发现,忘了如何平稳呼吸。

    福琅将他推醒,火烛灯花,深影叠叠,夜风拂过轻纱,黏稠的喘息一片片散开。

    他用肘腕撑起身子,下榻穿衣,身上热汗缓缓蒸发,一时忘却了冰冷刺骨是何种滋味儿。

    福琅也裹了薄薄的丝衣下榻,她喉间有些干,踩着软绵绵的砖地,倒茶来喝。

    两人都静默着,直到陆昭拉门而出,福琅才松了口气。

    “公主,我能进来么?”过了会儿,阮卓君在门外轻唤,福琅以为这么晚了阮医师有急事,却见她进来时手里端着药盅。

    “驸马中午便吩咐了,让我给您熬助孕的汤药,这药需得及时喝。”

    “他想的可真周到。”福琅咬着后牙淡淡笑起来。

    浑黄的药汤,闻着令让人反胃。

    “趁热喝,凉了更难咽了。驸马是见您喜欢孩子,也想让您早些做母亲,我给您制碗安神的茶,喝了药可吃茶缓缓。”

    “别替他说话,他只是想早些出京,利用罢了。”

    “公主,夫妻不就是这样吗?若没有可利用之处,为何要在一起呢?一个人岂不自在?”

    福琅抬起眼帘,惊觉阮医师说的话确实在理。

    “这药真的有用吗?”她端起青瓷药碗,望着汤里的暗影发呆,想起前世每次与陆昭同房后都会喝这类药,可她仍是盼了三年才盼来女儿。

    阮卓君笑了笑,“这本就是不确定的事儿,汤药只是辅助,调理您身子的,最根本的还在驸马那儿。”

    “是啊,本就是拿捏不准的事儿。”她含泪喝下汤药,苦药入喉,一股热流涌入胸腔,肠胃……直到这一刻她才接受与那个孩子此生无缘的事实。

    她不可能生下她两遍,她再也做不了那个孩子的娘亲了。

    “公主,这药这么苦吗?”阮卓君瞧见公主两颊挂着泪珠,忙递上来茶,“快吃茶缓缓。”

    福琅笑着摇摇头,吃茶漱了漱口,觉着浑身发寒,躺进被里将自己全然裹住,陆昭的余温还在,她真想让人换下这套被褥,可她着实倦了,沉沉了睡了过去。

    *

    金明池乃皇家园林,池水开阔清澈,可见春花倒影与杨柳拂岸,西岸有画舫,东岸有瓦肆,池中建有“水心五殿”供皇家赏景,在此处登赏“水秋千”,再好不过了。

    每年三月初至四月初,这座皇家园林会开园供百姓游玩,先帝最喜在春日携家眷观赏“水秋千”,而现在的官家觉着春日驾临金明池乃与民争春,鲜少在开园期间来此地。

    但今年不同,官家提早半月安排,清明这日,要邀全城百姓赏春,与民同乐。

    这日岸边牡丹怒放,绛紫千朵,香气四溢,涌动的人潮却无心赏花,皆抬头远望金明池。

    丝竹管弦荡起层层水纹,八艘彩旗飘飘的龙舟在水面围成一圈,中央有两条画船,船头架的横木上,有一身着彩衣的女子在荡秋千,细腰藕臂,冰肌玉骨,美丽不失端庄。

    “是天仙!这是天上的仙女!”

    有一书生仰头望着,正说着话,“扑通”一声被挤掉进了水里。

    接着身后的人一个个如同鸭子浮水般跟着栽了进去,终于一人发现有人落了水,大声呼叫,“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会水的几个慌忙脱掉外衫与鞋袜,“扑通”一声声跳入池中,却见最初掉水的那个人,已快速往池中游去,他要去捡仙女撒下的花瓣。

    痴狂者见状,纷纷跳水往那边游去。

    龙舟上的背箭持刀的侍卫蓄势待发,他们要保护的,是秋千上的大钺嫡公主。

    池中金殿楼阁里,着常服澜衫的官家立在窗前远眺这一幕,冷哼一声,沉声道:“让他们都看看,我的女儿,到底是丑还是美。”

    “公主当众荡秋千,也是千载来头一回。”站在官家身后的皇后道。

    她并不赞成官家今日的安排。

    官家不以为然,福琅公主乃他长女,是他的颜面,更是大钺的颜面,他容不得世人诋毁她。

    他又唤崔京进来,“拟旨下去,日后再有人造公主谣言,纠查其源,轻则杖刑,重则流放。”

    崔京领命去办,皇后端坐下来,“如此,不合刑律,御史台可是大做文章。”

    “他们向我来唠叨,总好过世人拿刀指向凝柔。”

    时辰到了,官家望见水上秋千渐缓了下来,直到看到福琅公主平安落地画舫他才安心,当画舫朝这边行驶时,官家与皇后移步大殿,隔壁的后宫嫔妃和临川公主跟上,堂下百官纷纷起身拜见。

    官家笑吟吟地拂袖让百官平身,“听闻金明池三月热闹,我携了家眷来,同众卿一起赏这赛龙舟和水秋千,今日我邀你们品茗,待会儿开赛后,诸位可随意些,你们的家眷可都安置好了?”

    吏部尚书别英之起身道:“回官家,皆已安置妥当。”

    官家点点头,示意让他坐,池心五殿今日设有软榻供官员及家眷观景,此刻殿外已有不少胆大的男女往里透瞧,其中多闺中女子的贴身奴仆,他们瞧了好回楼阁同自家主子描述。

    一来朝中有几个年轻男子尚未婚配,二来,这是见后宫娘子们的好机会,素日只听闻后宫时兴什么样式的妆容,却从未亲眼瞧过。

    却见今日娘子们皆着襦裙褙子,面料素雅,唯年轻的临川公主,头戴牡丹花冠,化珍珠妆,着绛色,明艳动人。

    临川公主清楚官家今日大费周章的意图,年前京中传福琅公主奇丑,官家无非是要人瞧瞧,福琅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儿,而她自然不甘心就此被比下去,恨不得寻京中最美的花戴到髻上。

    刘晃坐在粉香扑鼻的公主身旁,时不时柔声说上一句,“不舒服了一定要告诉我。”

    须臾,一应身着淡青襦裙的侍女为诸位大人上茶。

    “这是今年上贡的明前茶,取雀舌小芽蒸制而成,诸位尝尝。”

    话音未落,另有内侍人搬檀木琴凳于殿中央,上铺软锦。

    官家笑说:“如此美茗,怎能缺了琴音。”

    说话间,众人见福琅公主款款步入殿中。

    她已换下彩衣,另着雪青水云纹罗褙,下穿远山青竹黄襦裙,腰间月白锦缎末端悬着羊脂玉透雕如意坠,因殿内静的出奇,随行禁步叩响清幽之音,回环不断。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福琅身上,临川公主在宽袖下使劲儿拧了拧刘晃,低声却带怒气地说:“看什么,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刘晃收回目光,堆笑着低声在她耳边回说:“不及你好看。”

    “见过官家。”福琅向官家作揖,月色袖缘露出银丝莲花纹,垂头间,云鬓凤钗步摇微微曳动,金晕晃着朱唇。

    “凝柔,你自幼善琴,为我们弹一曲如何?”官家问道。

    福琅眉眼弯弯一笑,应了是,落座于琴前。

    玉指轻拂,游丝之音似远古传来,掠过雪山梅林,卷动红烛灯影,堂下的温行简不由倾身细听,这难道是失传已久的古曲《云中》?

    一曲终了,茶凉人未缓神,大钺人素来善琴瑟之事,读书人更甚,在坐官员皆惊于公主高超琴技。

    “妙!妙绝!”温行简禁不住起身连声夸赞,“敢问公主所弹可是失传名曲《云中》?”

    福琅看向温行简,微微摇头,“是又不是,我于藏书阁古籍中找到了有关《云中》曲谱的相关记载,根据只言片语还原,谱了一曲。”

    温行简难掩激动,“此曲与《云中》意境相当,我甚觉着更胜一筹,多谢公主让臣听到如此佳乐,在下佩服。”他说着躬身朝福琅作揖。

    在做官员纷纷表态,起身称赞。

    官家摆手示意让他们安心喝茶,目光却落在了一直默不作声的陆昭身上。

    “陆驸马,你觉着公主这曲如何?”

    陆昭从未听过福琅弹琴,甚至不知福琅会弹琴,亦没料到官家会问他,缓缓起身,只说:“好。”

    官家大笑,唤福琅公主到驸马身边落座,又示意崔京现在开始龙舟赛与水秋千赛。

    “卿雲,”官家忽然望向堂下的沈卿雲,说,“你带军驻守北疆,常年见不得中原春光,今日可要好好赏赏咱们京中的春景。”

    沈卿雲于几日前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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