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公主府的路上,两人同乘车舆,却坐得极远,陆昭头沉得厉害,他阖起眼,背靠车厢昏昏欲睡。
福琅望着他削瘦的面庞,心想这人两月来在贡院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可他居然在衡文之余写了万字扎子……或许陆昭出京后真能成造福一方百姓的好官。
“离京前你最好安生些,若惹了官家恼怒,就算是有了孩子,他也未必让你出京。”
陆昭淡淡道:“你我不会有孩子。”
福琅从他身上移开目光,望向别处,说,“陆昭,官家执政多年,吏户礼兵刑工百官,对大钺的了解哪个不比你更清楚,你或许真有治国理政之才,但有人敢用你吗?治国同写文章不是一回事儿,纸上谈兵更是大忌,你若真想说话有分量,就先在地方干出政绩来。”
陆昭听到这话,睁开眼看向她端坐的侧影,“你为我着想?”
福琅为安抚他,回说:“我们是夫妻,本就该相互帮扶。有人说你这状元名不副实,官家为了拿我掣肘陆家,这才钦点了你为状元,这些话你可听过?”
陆昭缄默,他听过这话,但他从不反驳与自证,亦不语自己曾中状元。
“合作如何?你需做出政绩,而我想要孩子,我们的目的不冲突,届时有了孩子,你尽管出京做官,我不会麻烦你分毫。”
“你当真不随我出京?”陆昭再问,他仍不信往常体贴入微的妻子决心如此。
她神色肃穆,眸光凉薄,“我们之间可没这样的情分,既是相看两厌,不如分开,和离不成,各自过各自的也是好选择。”
陆昭不语,他那长睫毛似乎压得他眼皮睁不开,只是闭目养神。
福琅见他有些松动了,最后朝他说:“我给你时间考虑,但你若自顾清高,我丑话说在前头,孩子我是一定会要的,你不配合我会想别的法子。”
呼吸渐渐沉了下来,他好像睡着了。
福琅一路忍着怒气,终是到了公主府,她唤醒他,下车时却瞧见了温行简,换了神色,盈盈笑着问:“温大人,你没回家啊?”
“我回去了,但有些不放心陆兄,想着在此等等看看情况,”温行简说着上前问陆昭,“没事吧,官家没将你怎么着吧。”
陆昭收回洒在福琅笑脸上的余光,问温行简,“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母亲让人送来了新鲜蛤蜊,我送来让你尝尝,但你一直没回来。”
陆昭看向福琅,福琅点头说:“温大人怕厨娘做的不好,还专程在这儿亲自做成蛤蜊粥,待会儿让人热了,你可尝尝,十分鲜美。”
温行简瞧见这状况,知道自己的担心十分多余,人家夫妻小别两月,他还是知趣些好。
“既然如此,我这就回了。”温行简说完,翻身上马。
温行简策马远去的身影令福琅想起前世,陆昭也是这般上马带沈边月骑马离开。
这时邓禧从府内迎了出来,说是郎主让大爷即刻回陆家一趟。
陆昭前往陆府,福琅回梧桐殿,秾芝端来安神茶,好让公主吃了茶歇息。
福琅随口说道:“陆家消息知道的还挺快的。”
轻禾在为公主铺床,听见了这话,回说:“是王氏,今儿您走之后,王氏差人来请驸马爷,说是她那侄女沈边月来了,还说是与驸马一起长大的,让驸马去叙叙旧。”
福琅轻笑,“她倒是挺会打算,原来私下常聚。”
秾芝不明所以,“公主您说啥?”
“你去库房选一支参,唤了阮医师和我去陆府。”
*
迎春堂,陆承甫勃然大怒。
他指着陆昭斥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能把官家逼晕倒!”
“您罚我跪祠堂便是。”陆昭直身跪在堂下说。
陆承甫见他不知悔改,扬起巴掌要打他,这时王氏上前来拦,并劝道:“先别说孩子,昭哥儿素来沉稳,您该问问清楚呀!”
“竖子!”陆承甫骂完,拂开王氏的手,“都是你惯的,取鞭子来,今日我要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王氏求说:“一鞭子打下去,可是要丢半条命啊,郎主三思啊!”见陆承甫无改主意的意思,有对陆昭说,“好孩子,你跟你爹爹认个错儿。”
身体之磋磨,陆昭已经习惯了,“我的命是父亲给的,父亲要拿便拿去。”
“好!”陆承甫最恶见此子浑身反骨的倔模样,“我到要看看,今日是鞭子硬还是你嘴硬。”朝堂外喊,“取鞭子来!”
这条马鞭是太祖北伐时用的马鞭,当年陆家祖宗协助太祖立国,太祖亲赐马鞭拜之为相,勉励其监督赵家子孙,后来这根御赐马鞭一直被陆家供奉在祠堂。
正待陆承甫要动手之际,邓顺儿来到堂外,朝内道:“郎主,公主来了,已过书春堂,马上到这儿。”
陆承甫听罢,胸中一口怒气散了,看了眼陆昭,让他在穿堂继续跪着,又携众人在堂外等候公主。
来陆家的这条路,福琅走了许多年,每一处严肃规整的建筑,都压得她喘不过气,若今日不是为了讨好陆昭,她断然不会再踏进来。
“父亲无需多礼。”福琅盈盈笑着。
这时王氏上前来要挽福琅的手,福琅故意躲开,王氏的脸立时挂不住了。
但福琅并不瞧她,只是问陆承甫,“父亲,驸马呢?他从宫里回来还未用膳,我来瞧瞧父亲找他可有要紧的事儿,不如让他先用膳呢。”
顺着陆承甫的目光,她瞧见陆昭跪在穿堂的背影,过往的冷风鼓吹着他的衣袂,而陆昭脊梁笔直,尽显桀骜。
又见邓顺儿手里的马鞭,瞬间知晓了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这是?”福琅微微皱眉,若说罚跪祠堂是父亲对儿子的管教,那鞭打之罚可堪比大钺刑罚,她没料到陆承甫居然这般严厉。
“竖子无礼,冲撞了官家,该罚。”陆承甫回道。
“驸马也是为大钺好,只是方式欠妥,官家素来主张广开言路,朝廷官员若都如驸马这般,也是官家之幸,父亲莫罚他了,驸马衡文辛苦,让他好好回去歇着吧。”
福琅抬步过去,禁步被风吹着叮咚作响,陆承甫也跟上去,对陆昭喊道:“公主来替你求情,还不谢过公主!”
一双干净不染尘的雀鸟纹绣鞋出现在他眼底,陆昭抬眸顺着藕色襦裙往上看,细腰处拴着刻花镂空金丝香囊,原来诱人的膏香是从这里散出来的。
“谢公主。”他道。
福琅弯腰扶他,陆昭因双膝裂疼,起身时,握住福琅的胳膊将全身的重量都倾到了她身上,福琅能承受这个男人的重,因前世她常将醉酒的她扶到榻上。
陆承甫望着二人,又斥陆昭,“如此好的妻子,不知珍惜!”
福琅将陆昭扶坐在椅上,直身对陆承甫说:“父亲,驸马膝盖不好,以后莫让他跪了,前段时间我身子弱,一直调理,驸马这才一直在别处睡。”
陆昭欲言又止,陆承甫担忧地问:“原来是这样,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已全好了,只盼着驸马从贡院归家。”
陆承甫点点头,眉心松了下来,请福琅上坐,又示意人点茶。
“在迎春堂喝旁人点的茶倒是头一遭,”福琅笑说,“母亲爱喝我制的茶,以前点茶这事儿都是我来做,只是我身子不好,又急着为驸马开枝散叶,母亲这里我不能常来伺候,母亲莫怪罪。”
王氏挤笑,当着陆承甫的面跟说这些,显然是在给她办难看,“公主身子要紧,我也盼着公主早日能诞下一儿半女,为陆家开枝散叶。”
“您当真这么想吗?”福琅凝视着王氏。
公主眸中的幽光令王氏寒毛耸立,王氏躲开她的眼神,“那还有假吗?我们做父母的,只盼着你们好。”
“那便是了,”福琅若有所思,“您每日让人给我送去补汤,想必您也不知道那是有毒的汤吧。”
王氏一脸无辜样,惊讶问道:“什么?什么毒?”
福琅唤阮医师端药进来,介绍道:“这位是官家指来照料我的医师,我入口的东西,都需得她验过。”
阮卓君将汤药端到陆承甫跟前,“郎主,这汤里多了一味附子,剂量又加得微妙,长期每日服用会导致中毒,重则致死。”
陆承甫看向王氏,王氏花容失色,扑到陆承甫膝下,“郎主……”
这时,福琅说话了,“我起初知道时也吃了一惊,心想母亲不懂药理,难道专程找法子来毒害我,等我死后好给驸马再谋一门亲事吗?”
公主的话点醒了陆承甫,王氏确实向他提过将她侄女给陆昭做妾的事儿,但那姑娘是沈将军的女儿,他当时便严词否决了。
堂内静默时,福琅忽然笑了两声,“母亲当然不会这么做,想来母亲是不知道方子有何不妥,以为是于我有益的,每日让人熬了给我送去,”
王氏连声附和道:“是,我,不知道什么附子不附子,只知道这补汤喝了好。”
“所以啊,焕弟媳妇生了瑛姐儿后身子也不大好,母亲不将这补汤给她喝,只给我喝,如此偏爱,我十分感动,原是不想将这事说出来,但一来怕母亲拿了方子送给别人,二来又怕母亲每日让人为我送补汤太过劳累,方才在库房里挑了根百年人参,送来为父亲母亲补身子。”
陆承甫欣慰地望着福琅公主,没成想官家与皇后的独女竟如此识大体,明明是受了委屈,还替旁人开脱。
“无论如何,这事都是你母亲不对。”陆承甫拂开王氏,“幸得这位医师及时发现,不然可要酿成大祸,佛堂最近没人打扫,你搬到哪儿去住,每日抄经为公主祈福,盼她早日平安诞下麟儿。”
这是陆承甫对王氏的惩罚。
“父亲,我先带驸马回去用膳了。”福琅起身扶陆昭,陆昭由着他的力气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陆承甫起身恭送,这时王氏嘤嘤哭泣起来,“郎主,我……你真要罚我去受佛堂吗?我真不知道那补汤对身体不好,我都是为了公主好啊!”
陆承甫是绵里藏刀之人,他坐在交椅上,冷冷问道:“那补汤,你为何不给焕哥儿媳妇儿?”
王氏用手帕子边擦泪边说:“我都是为了昭哥儿好,继母难当,他们夫妻成婚三载没有孩子,我着急啊,所以……”
“还狡辩!”陆承甫猛拍桌案,茶杯瓷盏震得“咯咯”响,“公主已查到你违法倒卖盐钞,从今天起你入佛堂忏悔,别再与王家联系。”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王氏往后跌跪在地上,夫妻相处同床二十几年,但她始终畏惧这个男人,只有她知道,素日看来仁慈温柔的他,实际心思深不见底。
“即日起,不得踏出佛堂半步。”陆承甫冷声说完,拂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