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丫头,是不是方才怀信见温大人在没说实话,让你在车上再告诉我。”
秾芝点点头,“今儿驸马爷跟官家说,建议废除科举,改以学校取士。”
“啊?”福琅坐直了身子,“他就参加了一次阅卷,便说出如此锐进的话……”
“您这话和礼部尚书韩纪说的一样,韩尚书说驸马爷年轻,不知科举之重,心高气傲,大言毁世。官家于是将驸马爷斥责了一顿。”
“韩纪对他这评价还蛮贴切的。”
“还没完呢,驸马爷不甘,拿出万言扎子进给官家,又与韩尚书舌战了一番,驸马爷学识渊博,言语之间,旁征博引,上至三代,下至万世……”秾芝啧啧摇头,“韩尚书在朝中是能言善道之人,但居然没论过驸马,其实驸马爷提出了缓进的对策,逐步取代科举,建言先废除诗赋考试,改以经义和策论。”
“大钺开国以来便如此考试,怎能说变就变,远的不说,若真变了,明年考生岂不是要闹事。”
“官家也犹豫,让从长计议,但驸马爷将官家堵在延和殿,说让官家再三考虑,官家装晕逃走,驸马不肯走,执意要等官家醒,皇后娘娘给官家出主意,让崔京来请公主进宫带驸马回来。”
福琅“扑哧”笑出了声,想不到陆昭竟对官家使出死缠烂打的手段。
“公主还笑呢若不是看在公主面儿上,恐怕驸马爷就被人扔出去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怕官家对驸马爷有成见。”
“这还用说吗,爹爹肯定要对他有成见,这次春闱,只是让他协助韩尚书,他可倒好,如此僭越,真是把自己当个官儿了,”福琅回过神来,“你今日怎么向着他说话?”
秾芝眨眨眼,嘻嘻一笑,“方才那话,是宋都监托我进来说的,其实我也觉着驸马不知天高地厚。”
“你已和怀信表明心意了?”福琅紧问道。
大大咧咧的秾芝瞬间羞红了脸,点点头。
“怀信怎么说的?”
“他说,怕我后悔,让先处处。”
“怀信也怕你这丫头是脑子一热,他是个好男人,但你可真要考虑清楚,嫁人是一辈子的事,若是想好了成亲,一定要告诉我。”
“您放心,肯定第一个告诉公主,得给您时间给我准备嫁妆。”秾芝傻笑起来,唇角渍蜜,“您眯一会儿吧,每天这个时候您都要小睡的。”
福琅哪里还睡得着,这两月陆昭在贡院,她清净的同时也说服了自己,陆昭不吃软不吃硬但听得懂道理,趁他这次衡文回来可向他提起出京做官的事。
其实静下心来想了想,考诗赋一定能选出有文学造诣之人,但未必能选出治国理政的贤才,相比之下,策论确实更适合选官,但考诗赋乃祖宗之法,大钺百余年来未曾变过,又正值盛世,政治清明、海晏河清,一定不会有人敢冒险支持科举改革。
福琅进宫后先去见了吴皇后,她知道每到春日母亲便会睡不好觉,瞧见母亲脸色不好,忙让秾芝从食盒里端出点心。
“刚巧今日在家试着做点心,拿了些来给孃孃尝尝,我加了几味草药,您每年这个时候您都失眠,吃了这些糕点,或许能减轻些呢。”福琅用帕子垫着递给吴皇后一块,笑盈盈地说,“不苦的,可甜了。”
吴皇后摆了摆手,她头疼得厉害,不想进食,“放着吧,待会儿再吃,去延和殿把驸马请过来,让他来喝茶。”
福琅见吴皇后不信这糕点能治失眠,抬手喂到吴皇后嘴边儿,“尝尝嘛,我亲手做的,前段时间,我和阮医师翻遍了医书,怕汤药太苦,于是便将药放到了糕点里。”
吴皇后有些受宠若惊,这孩子连着几次进宫都会主动同她亲近,她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吴皇后只好尝了一口。
满齿清甜的草药香,这味道直冲天灵,但入口却极松软,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了些。
皇后身旁的余嬷嬷笑吟吟地说:“娘娘,咱们公主真孝顺,日日记挂着您。”
福琅望着嬢嬢,以为嬢嬢也会夸她,但嬢嬢没有。
吴皇后像往常那样淡淡笑着,对她道:“快去把驸马叫过来,你是他的妻子,平日里也该多指点他,陆驸马和他父亲一样,性子轴,认准的事儿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几百年的祖宗之法,他闹着要去改革,你爹爹可是怕了他了。”
福琅至延和殿,殿内的阴冷簌簌地扑到她身上,内侍人见到他,纷纷行叉手礼,只见陆昭独身立在议事堂的正中央,一袭赤红官袍,笔直的脊梁恍若刀背般立在那。
福琅走上前,望着他的背影,揶揄道:“你可真是出息了,官家都怕了你了。”
陆昭听到声音,缓缓回过身来。
当她瞧见了他那张脸,心中“咯噔”了一下。
陆昭脸色有些苍白,像敷了一层白尘,充斥着血丝的双目,空洞无神没有一丝光彩。
他薄唇如刀,一字字往外吐:“盛世危机,你们未见……”
“陆昭!”福琅打断他,疾步走到他身前,以近乎半寸的距离,仰头沉声道,“活够了吗?我大钺正值春秋鼎盛,官家仁爱厚德,处处康衢烟月,何来危机之说?”
陆昭垂头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不说话,眸里带着锐利寒光。
福琅并不惧他,“你若想日后主持改革,便跟我走。”
见陆昭不动,她拽起他的袖子往外走,陆昭抬步跟上她,他盯着她藕荷色衣袂,在后问:“你怎么来了?”
“官家要我来带你回家,我倒是想不来,只怕官家不同意。”
“唔,”他喉间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低声喃喃自语,“回家。”
随行内侍瞧见公主带着驸马出来了,纷纷跟着,就这样,驸马拉着陆昭从延和殿走至鸾凤殿。
吴皇后笑意融融地点点头,驸马能跟公主回来,说明她女儿在这个驸马心里有分量。
叫退了侍人,吴皇后唤福琅备茶,又对陆昭道:“当初官家见你与凝柔般配,赐婚时也同我惋惜,你有治国理政之才,着实不该做这个驸马,但我们爱女心切,一心想让公主嫁个好男儿,”她说着泪花盈盈,“这三年来,也是委屈你了,寒窗十载,满心抱负无处施展,我也该跟你赔个不是。”
陆昭站起来敛身行礼,“娘娘折煞臣了。”
不远处,坐在茶案边制茶膏的福琅抬眼瞧,陆昭神色淡漠,一副全天下都欠他的模样儿,此刻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把陆昭推入官场,再不欠他!
吴皇后抬手让他快坐下,“你这孩子招人疼,打小母亲不在身旁,能成长得如此好。”
“嬢嬢,陆昭他不可怜,您不知王氏待他多好。”福琅过去双手奉上茶,“说起来我是下嫁,娶了大钺的嫡公主,陆昭也没吃亏,陆家若不挥霍,爹爹给陆家的荣华富贵他们几辈子都用不完。”
福琅说着,又为陆昭端了杯茶,陆昭垂头瞧见,茶杯里竟装着她点的茶,他以为仍是那苦涩的浓茶。
吴皇后喝了茶,将茶盏稳稳地放到案几上,这两人总给她一种又亲又离的感觉,外头传闻如何吴皇后不在意,但她从旁处得到消息,这二人至今未圆房。
吴皇后望着两人,忽然说:“两月前,临川公主小产,消息传到宫里,只说是临川公主不小心跌倒所致,凝柔回宫状告刘驸马,说是刘驸马殴打了公主,但临川公主说不是,此事只能不了了之,陆昭,我问你,若真如凝柔所言,是刘驸马殴打了临川公主,那刘驸马该如何处置?”
“公主腹中胎儿虽未落地,但仍是皇室血脉,因殴打而小产,可治殴打者谋逆之罪。”
吴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那殴打公主又是什么罪?”
福琅不明白嬢嬢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她疑惑时,陆昭已起身,“娘娘,臣不会……”
吴皇后抬手让他坐,“知道你仍对这桩婚事有怨气,你所追求的,你父亲也曾追求过,可往回看看,肱骨之臣少有善终者,官家若未赐婚让你娶公主,陆家会是什么结局?”
陆昭缄默,福琅甚是意外地望着吴皇后,孃孃在为她说话?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原来母亲是她最不用费心讨好的人……她鲜见母亲如此,肱骨之臣少有善终者,这是皇后能说的话吗?
良久,陆昭回道:“臣谨记教诲。”
吴皇后又说:“大钺自开国以来,顺应祖宗之法,百余年来无灾无难,你想证明自己有能力,写扎子求变,若锦上添花不成,岂不要成盛世罪人。”
陆昭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连着吴皇后的话音回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百年无事乃大钺之幸,并非制度无暇。”
吴皇后面色凝重,陆昭却神色坚定地迎上吴皇后的目光,两人像是在较量,谁也不眨眼,谁也不说话。
望着这样的两人,福琅终于明白了,为何陆昭能凭一己之力把官家逼到躲起来。
陆昭很坚定要变革,但没有人支持他。
“陆昭!”福琅喊他。
他收回目光,眼皮因酸涩连着眨了两下。
“你口渴了吧,快喝茶吧,喝完茶,我们回家了。”
陆昭将茶盏送到嘴边,他曾日日有这样的茶来解渴,现如今已忘了这茶的味道,今日再饮才知细品,醇厚香甜的茶入口入喉,身体里舒服了不少。
福琅心想要快些把他带走,若任凭他在宫里乱搅,以后就算是他们有了孩子,官家估计也不会让如此一个浑身带刺的人进入朝堂,那陆昭可就出不得京了,每日看他在自己眼底下晃悠,烦都要烦死了。
“嬢嬢,”福琅对吴皇后说,“您和爹爹别恼火了,我将他带回去管教。”
吴皇后点点头,见女儿携陆昭离开,她忽然想通了陆昭为何能在宫里口无遮拦,陆昭好像没什么害怕的,但这才是最可怕的。
待两人走出殿门,吴皇后让一直候在殿外的崔京进来。
“去禀了官家,说陆驸马跟公主回去了。”吴皇后阖目揉着鬓角,皱眉道。
“娘娘可是又头疼了,传了太医来瞧瞧。”崔京说。
“公主送来的药糕很有效,我好多了,只是这陆驸马,令人头疼,”她深深吸了口气,这样似乎好像能缓解难受,“看他以前写的文章,和现在倒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治理之道,陆驸马学问扎实,文章漂亮,不少士子以之为师,若他带头,恐怕京中再无安宁之日。”顿了顿,叹气道,“他现在年轻气盛,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今日我在延和殿外看见了觐见的诸位大臣,陆驸马在其中,我发现他走路步子比旁人大一些,也迈的快,和那些个大人走不到一起,但方才我瞧见陆驸马随公主走,压着步子,始终落公主半步。”
这崔京是在侧面说公主能拿捏得了驸马,但吴皇后心中惴惴不安,凝柔与驸马关系究竟如何,着实令她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