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姚方隅就走了。他现在的事情非常多,黎谦也不清楚他在忙什么。
黎谦照常去研究所混日子,图纸看多了他倒真的能帮同事优化设计图,平时他也会去办公区找罗斯特他们聊聊天。
有的时候会回酒馆,他和老板,还有教授关系依然不错。
甚至上次说开之后,教授对黎谦愈发认真,比如拉着酒馆老板开很远的车,去农场偷鸡回来炖给黎谦。
有的时候没偷到鸡,就偷到鸡蛋。
姚上校也会让人送来吃的,几个人生活相当滋润。
艾瑞尔会来找他,李昊勇在陪瑞雅。瑞雅说过一久她就要忙起来了。
“哈哈哈哈我在报纸上看到连部长啦!”艾瑞尔兴奋地说。他专门把连承露出的半个头和半个身体裁剪下来,随时装在胸口的衣兜里。
而且他买了两三份报纸,压在枕头底下一份,贴在墙上一份,夹在日记本里一份。
连承就在照片上露出半个身子,被艾瑞尔到处放。
艾瑞尔说让黎谦把他那份报纸也给艾瑞尔,黎谦说不行,因为姚方隅也在上面。
自从黎谦告诉艾瑞尔他见过连承之后,艾瑞尔每天都来找他,但当黎谦提出要带艾瑞尔去找连承的时候艾瑞尔却连连摇头。
“为什么?”黎谦问。
“我怕他不要我。”艾瑞尔委屈。
黎谦只好作罢。
……
下午太阳毒辣,办公室里燥热得让人呆不住。
Linda来找黎谦,不过这次她穿着军装,没有戴假发,不苟言笑,见到黎谦的时候只是微微点头。
他们穿过走廊,朝着楼上走。
“要去三楼?”黎谦略显疑惑地问。
这个地方让黎谦差点忘记,本来以为是什么神秘的高级研究处,后面听酒馆老板说只是一间会议室。
真正的高级研究处当然是在战地大后方,比如黎谦和姚方隅原来所在的军部。
“是的呀。上去你就知道啦。”Linda也不多说。
三楼是大平层。推开那扇神秘而厚重的木门,黎谦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窗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位年迈的将军,他拄着手杖,如石像般挺拔地坐着。
苍苍白发也挡不住他极具威严的气势。
这是黎谦名不见经传的爹、黎明大学的校董、研究所所长、伯来国的将军。
“父亲。”黎谦站在门口,声音莫名紧张。
黎谦只在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见过父亲一面。在家宴时点过头,后来除了断他钱财之外再无瓜葛,放养着放养着放飞了。
黎谦以为他父亲只是一个初始设定,无关紧要的NPC而已。
老将军抬手,让Linda离开。
门关上,诺大的室内落针可闻。
“坐。”老将军抬起头,那双充满野性的眼睛从下仰视黎谦,却让黎谦感到自己才是处在下位的人。
“研究所的工作怎么样?”老将军的声音低沉,不怒自威。
“回父亲,还算顺利,有待提高。”黎谦看着他眼睛。
“如果你都算顺利,那研究所真是没人了。”老将军嘴角都没扯一下地损他。
黎谦点头说“是”。
研究所所长神出鬼没,他从没见过,鬼知道这个名头套在他爹头上。
老将军也没那么不好说话,端着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下周三是你母亲的忌日,你去看看她。”
“下周三是英雄纪念日。”
“你母亲的名字在纪念碑的,最左边,最上面的位置。”老将军陈述着。
他只说这么多,这是黎谦应该读得懂的言下之意。
黎谦从没见过他这个世界的母亲,他的父亲也没有再娶。
他当时以为他母亲只是正常死亡。
现在他懂了。又想起之前酒馆老板的话,他母亲是英雄。
是伯来的英雄,纪念碑上的第一个名字。
黎谦尝试查过他母亲的死因,但消息被捂得死死的。
黎谦点头。
“另外,你和姚上校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老将军不再阴沉着脸,屋里气压不再低沉。
黎谦心里咯噔一声。
“他也会去。”老将军说。
“他没跟我说。”
“他是去送死的,当然不会跟你说。”老将军摘掉黑色的皮手套,放在桌上的军帽边,“你用脑子想想就知道他一定会去。”
“他作为上校,前线的指挥者,频繁地出入公共场所,在街上游荡,大张旗鼓地公开恋情,你觉得,他疯了还是你疯了?”老将军提点了两句。
“他一个上校,有资格坐在谈判桌前吗?”
黎谦如坠冰窟。
他恍然大悟。之前对于上校的军衔没有概念,姚方隅在他面前太万能,让他以为姚方隅真的无所不能。
姚方隅只是一个上校,却被推上谈判桌,坐在上将该坐的位置,刊登在报纸上。
这些不可察觉到的小事串起来,让姚方隅暴露在众人的视野里,显眼得不能再显眼。
当然,也暴露在对方的视野里。
黎谦心口绞紧:“那您告诉我干什么?!”
“现在士气低迷,我们需要一根导火索,点燃全国人民的勇气。”老将军慢慢地说。
“他自荐的,劝不动。”
“他是英雄,人民会记住他。但他还不能死。”老将军继续说,“这算我的私情。”
“什么?”黎谦问。
“他现在的父母是我找的,他的亲生父亲再牺牲了。
为了我。”将军说。
“你是他的爱人,你可以劝劝他。不然我到底下交代不了。”
“他自己知道吗?”
“不知道。”
黎谦站在旁边没有坐下来,现在他才坐到老将军对面,向前倾身,气势虽稚嫩,却不输他父亲。
“我不劝他,总要有人当这只出头鸟。他的父亲会为他骄傲。”
黎谦一字一顿:“但父亲不用担心,他不会死。我会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他不会死在我前面。父亲,你会为我骄傲的,对吗?”
“……”老将军没料到他的回答,深吸了一口气,沉默许久:“这是你的选择。”
黎谦笑起来。
和他的父亲一样,他们眼里是同样野心。不过黎谦比他的父亲多出份不计后果的张扬,比那双老狮子的眼睛更加明亮。
……
Linda早已离开,回到了指挥处。
又开始下雨。
屋里没开灯,黄昏的光晕暗下去。
“他见过他父亲了?”姚方隅给Linda倒了杯热咖啡。
“上校,至少道个别。”Linda坐在扶手椅上,她换了身白色的西装裙,还是短发。
“不用。”姚方隅说。
Linda喝了口咖啡被烫得站起来:“上校,你太决绝了。你的小可爱不会放过你。”
“算了。”姚方隅说。他知道黎谦的父亲不可能让黎谦来参加纪念活动。
黎谦是安全的,这就够了。
姚方隅整理着桌上的文件,仿佛他们谈论的话题和姚方隅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他完全置身事外,冷静理智,冰冷得不带情欲。
之前带黎谦上街已经很冒险,他不能再把黎谦扯进来。
他太自私,已经占据黎谦够多了。
他没有未来,不能让黎谦也没有未来。
“上校……”Linda笑起来。
她眼里蒙着泪花,脸上的表情不自然地调整,让自己笑起来不那么难看,“你知道的,我当时就是,就是像你这样,我以为我,以为我还会见到他的,所以我们,还,没有告别。上校,你知道的,我后悔了很久。”
“上校,不能这样,你应该跟他告个别。别怪我多嘴,你应该跟他道个别。”Linda没化妆,就让眼泪顺着脸颊落下。
姚方隅给Linda递纸,然后他看着桌上的资料,没看进去什么,他抬起头很轻地说:“已经道过别了。”
“什么?”
“已经道过别了。”姚方隅说。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黎谦的每一眼都是道别。
他说的每一句“晚安”,都是“我爱你”。
他早就道过别,一次又一次。每个夜晚,每次对视。
Linda没听懂,她的眼泪已经擦干:“好吧上校,好吧。上校,会结束的,对不对?”
“嗯。”姚方隅说,“会的。”
……
暴雨倾盆。
黑色的车队缓缓驶入广场,车轮碾过积水,天空灰蒙蒙的。
车门接连打开,走出开的人们皆着笔挺的黑色西装,胸前别着素白的悼念花,走向纪念碑。
离纪念碑还有段路,他们非常默契地下车步行。
没有人撑伞。
雨水当头浇下,顺着发梢、脊背滚落,在脚下。
姚方隅刚踏出车门,雨水便瞬间将他浸透了他。
视线穿过雨幕,正对上从另一辆车里下来的黎谦。
雨水落在黎谦的脸上,他微扬着脸,冰冷的水珠打在脸颊上,挂在下巴,肤色愈发透亮。
他抬手随意把湿发往后拨,露出光洁的额头,在雨中显得格外明亮。浸湿的衬衫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他却浑然不在意,静静地望过来。
雨水给整个世界都蒙上了玻璃色,唯独他的笑颜呈现出近乎透明的温柔,让人心尖发颤。
“上校,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