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殊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被押赴刑场的。
菜市口是黑压压的人群,前来观刑的有百姓也有自己从前的政敌。
魏殊透过打结的头发看着那一双双眼睛,心中五味杂陈。
是他高估了自己,以为穿越了就能凭借后世的经验玩弄权术,尽享富贵,却没想到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还是成为了刀下亡魂。
“魏大人,我来送你一程了。”
魏殊从回忆中回神,就见一瘦削男子登上刑台,他身着绛紫色官服,官职不低。
跪着的魏殊就像没有听到一样,仰头看着苍白的日光。
季霖一愣,笑了,“魏殊啊魏殊,果然到死我都见不到你狼狈的样子。”
魏殊心中嗤笑,还不够狼狈吗?
他原本想着自己的死应该再轰轰烈烈一点,棺椁要上好的金丝楠木,陪葬玉简记录自己的生平,以便世代流传,等到了自己生活的时代,或许能给历史留下些什么……
“说起来,我要称呼你一声老师才对,要不是你一手提拔,我可到不了今日。”
魏殊并未回话,季霖也毫不在意,魏殊现在他眼里只是一个配角。
“想想当初,您是何等风光,权势滔天,朝野内外谁敢说个不字。当时我就立誓,若不能走到你的位置,就枉在人世来一遭。哈哈,你看如今怎样?”
季霖如今的表现就是标准的小人得志,笑得都有些狰狞。
“我成功了,可惜了,你见不到我走上高位的样子。”
季霖此次前来,就是想让魏殊也体会一下,自己当初见到魏殊时的感受,那种惶恐不安夹杂嫉妒的复杂感情,折磨了他多少个深夜。
“枉你多年殚精竭虑,最终棋差一着,不过,还有淮安王陪着你,也算不亏。”
魏殊的神色一动。
淮安王……
魏殊眼前浮现一个人影,一个脸色常年苍白的瘦弱青年。
元微。
他们少年相识,因为志向不同分道扬镳,可是在他下诏狱时,唯一来看他的就是元微。
魏殊那时没有料到那一面竟是永别。
直到牢头带来淮安王病故的消息,他前后一想就什么都明白了,这也是他最不能原谅元忱的地方。
元微单纯,他以为自己能救魏殊才身死。
可惜不论他和还是元微都错估了新皇,魏殊从前最擅长扮猪吃虎,以弱胜强,他亲手教出来的皇帝又怎么会差。
他枉杀了元微,也没有想要放过魏殊。
“这淮安王也是个光风霁月般的人物,想不到竟是个蠢的,我不过三言两语一吓唬,他竟然真的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你,甘愿自杀。”
季霖深觉自己这一招棋走得聪明,一个元微,能让新皇看到自己的能力,更能离间新皇和魏殊的感情,甚至还能逼得魏殊徇私枉法最终法场典刑,一箭三雕啊。
“魏殊啊魏殊,你不是自诩聪明,算无遗策,从前没有救淮安王府,怎么权柄离手的时候反而糊涂……难不成真如坊间传闻的那样,你们……”
季霖语气轻慢,这种揣测充满了恶意。
魏殊原本觉得季霖这种将死之人,无需挂怀,但是他对元微的诋毁,还是让他怒火中烧。
季霖看着魏殊嘴唇微动,就想要凑近去听他说了什么,没想到魏殊突然暴起,一口咬在他的脸颊上。
“啊!!!”
季霖又疼又慌,跌坐在刑台上,被他挥退的侍卫连忙上前护卫。
“哈哈哈”
魏殊满嘴血污,笑得像个十足的反派,“我在下边等着你啊,季霖!”
台下的百姓都抚着胸口,惊吓不小。
“疯子!杀了他!给我杀了他!”季霖捂着脸,他竟然咬掉了自己一块肉。
朝臣的脸不可有损伤,季霖恨不得活刮了他。
监斩官冷眼看着这一幕,季霖便对着他痛骂,“你还看着干什么?”
魏殊咧开一嘴红牙,他这副样子似无常索命。
“狡兔死,走狗烹,我死以后,你还以为你有活路吗?白痴!他在看什么,当然是在看食腐为生的豺狗自取灭亡啊!”
季霖被气得血气上涌,看着身边没有一个人动作的样子,气急大喊,“宁柯!圣上亲命我来观刑,你敢抗命?!”
趁着侍卫都去护着季霖,魏殊踉跄起身。
“他派你来观刑你还看不明白吗?简直蠢钝如猪。”
季霖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魏殊又看向远处,“我知道你在看,既然亲口下旨斩我怎么不敢亲自来观刑?!我不记得曾教过你临阵退缩!!”
台下众人看向一身血污的魏殊,似乎能看到他当初的意气风发。
远处观星台上的人,手却攥紧了栏杆。
“派季霖来观刑你想看到什么?看到我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吗?身居高位却心思狭隘,元忱啊元忱,你怎么变得如此下作!”
魏殊骂得痛快,有人却快咬碎了一口牙。
身后侍候的宫人看得瑟瑟发抖,只能期盼魏殊别再激怒主子。
可魏殊憋了那么久,怎么还能再忍。
“你污蔑恩师是为不孝,枉杀手足是为不义,临阵脱逃是失勇,心思狭隘是失德!不孝不义,无勇无德之徒,元忱!我最错的是当年选了你,为你筹谋!我魏殊教出这样的学生才真真是失败至极!”
季霖看着魏殊指着新皇的鼻子痛骂,震惊得连脸上的伤都忘记了。
“疯了……你真的疯了……”
“哈哈哈哈哈”魏殊笑得肆意,“疯了?我是清醒了才对,读圣贤书差点读得忘了自己来处,如今才是我真正的样子,我纵使负了天下人,可唯不负你,元忱,你忘恩负义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元忱牙关紧咬,再也按捺不住怒气。
“杀了他!”
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几个字。
魏殊似乎也猜到了他的想法。
但他心里无比痛快,他知道他舒心了,也活不成了……
“来到这里不由我决定,离开总得由我了吧……”
宁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来人,拦住他!”
可任谁也拦不住一个一心想死的人。
于是上一秒还对魏殊无比痛恨的元忱,下一秒眼睁睁地看着魏殊,在他面前撞柱而死……
眼前血红一片,魏殊不受控制地开始复盘自己的一生。
他穿越来时才三岁,历经年少失怙,科举中榜,后又进入朝堂,一时风光无限,在他荣耀的时候见到了落魄的元忱,从此他找定了自己的目标,要辅佐他,要在后世留下自己的名字……
十年的光阴,他看着那个瘦弱的孩子一步步长成,走进权力的中央,他为了他做了不少亏心事,可后来都麻木了,他以为两人年少相伴,不会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可惜……
魏殊闭上了眼睛……他现在已经不是纯粹现世的魂魄了,也不知死后魂归哪个地府……
刑台上是比刚刚更大的骚乱,人群熙攘,围住了那个单薄的身影,元忱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直到宁柯上前查看后,朝着观星台的方向摇了摇头。
元忱一瞬间人都站不住,宫人忙上前扶住他。
“皇上……”
元忱如梦初醒,踉跄着奔下楼,几次摔倒在阶梯上,都恍若未觉。
观刑的百姓如潮水般退去,只有一个黑色的身影逆流而上,然而走向他的路是那么漫长。
不是最想要他死吗?不是无数次想亲手杀了他?不是最痛恨他把持朝政,只手遮天吗?为什么,为什么……
景成元年,丞相魏殊罪犯十二,判斩首,后自戕于刑场。
景成三年,魏殊案平反,牵涉罪臣三十二人,尽数诛杀。上特谥文正,追赠太师、一等国公,迁入皇陵……
景和十二年,冬,雪没人膝。
入冬一场大雪将坐落在京城的园林染成了白色。
倒不是没有侍从洒扫,是宅子的主人癖好特殊,最喜欢看大雪满城的景象,便从不让人扫雪,只到天暖雪化时撒盐清雪。
然而一斤盐可比斗米,撒盐化雪,可见主人的奢靡。
忽然听得一阵骚动,院中侍从就见自家主人身着里衣,光着脚从房中冲了出来。
“现在是哪一年?!”
魏殊一出门就抓着一个小厮质问。
“现,现在是……景和二十一年。”
小厮哆哆嗦嗦回答。
“景和二十一年,二十一年……”
魏殊喃喃自语,然后忽地仰天大笑。
“哈哈哈,老天爷啊,你对我不薄啊!”
大雪还在下着,府中下人们就看着魏殊在大雪中披头散发,一边笑一边骂,骂的还是当朝太子,纷纷怀疑他是不是疯魔了。
魏殊可是刚任参知政事兼任太子太傅,正是炙手可热,要是疯了对他们无异于晴天霹雳。
魏殊却全不在意,穿越是意料之外,重生更是始料未及,他可没有不自量力地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反而重生一回,他更觉得生命来之不易。
大雪很快浇冷了他发热的头脑。
忽然魏殊想到了什么。
“景和二十一年……今日可有谁递了拜帖?”
贴身侍卫靳寰连忙上前,“今日上门的有礼部侍郎崔征,吏部员外郎……还有淮安王世子……”
“淮安王世子……”
魏殊想起上一世两人的纠葛,还有元微不可告人的身世之谜……
可惜自己一意孤行,累得他因为自己身死。
魏殊赫然想到两人分道扬镳就是从今天开始的。
上一世元微因为淮安王府蒙难来求他,魏殊刚刚站定太子党,并不想沾染是非,所以没有见元微。
也就是在这个冬天,听说元微生了一场大病,伤了根本,就再没有大好,魏殊每次见他都是脸色苍白,并且并不愿与他多言。
魏殊心里介怀了几日,后来才知道,他小妹元莹也死在那个冬日,魏殊也自觉没有脸再见他,两人就此疏远。
魏殊前后一联想,就做了决定。
“淮安王还在门外吗?”
靳寰垂首答道:“从早晨一直候到了现在。”
魏殊话还没有听完,一边穿着小厮拿来的鞋子,一边快步往外走去。
“少爷慢点,你的衣服。”
司茗只能将白狐皮大氅盖在了魏殊身上。
鹅毛大雪几乎遮蔽了天地,冷风吹起元微的落在披风上的长发,贴在脸上,有种像冰的错觉。
他并没有信心魏殊能见他,说到底他们也只有年少伴读的情分,而今时过境迁,一个成了当朝太傅,炙手可热,一个是没落王爷之子,无权无势。
可是淮安王府的劫难,除了魏殊,他想不到还有谁能解。
魏殊冲出大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快碎了的元微。
元微还以为是他的错觉,等到魏殊站到他面前,他才相信自己真的等到了!
魏殊快步向前,就见衣着单薄的元微就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莫要如此。”
魏殊上前将人扶了起来,将人引进府中。
东宫。
“你说魏殊亲自出府迎接?”男人手按在桌上,关节泛白,明显心里颇不平静。
“是,太傅衣衫不整,应当是午睡刚醒。”
窗外寒风呼啸,雪落了一层又一层,屋内明明温暖如春,气氛却极其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