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雨不止,檐滴如诉,远处的伏牛山笼罩在薄雾中,静谧危险。
林雾知吃完早食,正往药篓子里装早食、药材和药布之类的东西,就看到舅母起床洗漱。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和舅母说她前几日救了个男人的事。
然而舅母收拾好,轻瞥了她一眼,一句话没问,安静去吃早食了。
林雾知的心微微钝痛。
又是这样。
只要舅父出门卖药不在家,舅母就当她不存在,一句话也不和她说。
林雾知穿好蓑衣和斗笠,低着头,推开院门离开。
恰巧舅表哥李文进宿醉归来,迎面撞上林雾知,他虚弱地栽倒在地,扶着腰哎呦哎呦地恶人先告状:“你是不长眼吗!走路不看路啊!”
林雾知懒得与他纠缠,若是让舅母听到了,她今天不掏出钱赔礼道歉,恐怕出不了家门。
沿着小路往山上走。
天还早,路上没几个人。
倒是出门遛弯的邻家阿婆见到林雾知时打了个招呼:“知知,你今日怎么还上山?下着雨,多不安全。”
林雾知笑着摆摆手:“我的牛还在山上,我去牵下来。”
阿婆点点头:“那是得上山,牛要是吃了沾雨水的草,会拉肚子的。”
林雾知点头:“是啊。”
越往山里走,越没有人烟,唯有虫蛇从草木中钻来钻去,见到林雾知,似是习惯了,装没看见地游走。
林雾知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很快就来到舅父在山上临时搭建的小木屋,她养的大青牛正饿得哞哞直叫。
她推开篱笆门,冲着牛喊道:“别叫了,我这就给你准备草料。”
牛不满意地撅撅蹄子。
林雾知却没去牛棚,因为屋里还有一个重伤未愈的男人需要吃药吃饭。
这就是她两日前上山采药时,在山脚处救的男人了。
当时男人浑身是血,已陷入昏迷,都快没气了,还凶戾无比,手里的刀插在山石里,像猛兽做最后的困斗。
林雾知原本不想救男人,她且寄人篱下,怎敢惹半点麻烦?
奈何她离开时,一个踉跄,猛地栽在男人身上,不小心摸了男人身子,还害男人吐了口血,眼瞧着活不成了……
良心实在过不去,林雾知这才把男人用木架子拖到这木屋里治伤。
但或许是男人伤得太重,各种汤剂灌下去,高烧却迟迟不退。
如今已经烧到第三日了,若是再不退烧,恐怕会烧出毛病,甚至痴傻。
林雾知心里担忧,推门进来后,把蓑衣和斗笠脱下来,甩了甩雨水,挂在衣架上,就急着去看男人的情况。
可她甫一转身,发现床上躺着的男人正直愣愣地看着她。
林雾知吓了一跳,这人既然醒了,怎么见她进来也不吭一声?
反应过来后,喜笑颜开:“哎呀,你可算是醒了!”
林雾知三岁丧母,此后不过一年,她爹就娶了新妇,新妇容不下她,于是她五岁时就被送到外祖家寄养。
外祖家是医学世家,家中医学底蕴深厚,藏书较多。可惜外祖父母多年前仙去,舅父医术不精,家中逐渐败落,甚至从洛京迁到伏牛山龙兴村。
林雾知已经在舅父家住了十年,舅父始终觉得女子不宜学医,半点医术不肯传授给她。
幸好舅父不管她如何翻看医书,家里也需要她帮忙辨别采植草药赚一些养家钱,她才能习得一二医术。
男人是她救治的第一个病人。
如今男人能从濒死中恢复,也是对她医术的一种认可,实在可喜可贺。
人活下来了,林雾知也放松了,她把饭盒和药篓子放在地上,转身坐在鞋凳上,换下脏污不堪的雨鞋。
可等了许久,不见人应声,她忽地发觉有哪里不大对。
林雾知抬眸看向男人。
男人的右眼尾和颧骨处有一大片渗血的紫黑淤伤,左嘴角也有淤青,一张脸伤得花里胡哨的。
林雾知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犹豫了一下,她道:“无意冒犯,公子一直不说话,是天生哑疾?还是这两日高烧所至?”
男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开口:“我没有哑疾……”
又道:“多谢恩人救我。”
可能是多日高烧,他嗓音干涩,有种摩擦砂纸般的粗粝感。
林雾知提着饭盒走过来,顺手给男人倒了杯水:“你先润一润喉吧,其实也不必言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也是为自己积德。”
这话倒是真的,若非为自己积德,她当初栽倒在男人身上,拍拍屁股站起来离开就是,也不必救他了。
男人接过水杯,道了声谢,饮完后才蹙起眉头,道:“虽然恩人良善,不愿过多计较,但救命之恩,必当结草衔环以死相报才是。”
林雾知也不和他犟,他愿意报答她那再好不过了,也不妄她辛苦一场。
“我叫林雾知,家住伏牛山脚下的龙兴村,你可以叫我林大夫。”
其实她没敢在家人面前暴露她会医术的事,也没人叫她大夫。
但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她就乐意听人喊她“林大夫”。
男人从善如流:“好,我记下了,改日我身体恢复,找回记忆,定然让家人制几面锦旗或者几块牌匾,敲锣打鼓送到林大夫的家。”
这人可真会投其所好,知道大夫最喜欢患者送锦旗和牌匾。
林雾知刚想谦虚两句,忽觉不对,她睁大眼:“你失忆了?”
男人轻轻点了点头,略有些颓丧地垂下眼睫:“我只记得我叫阿潜,父母是谁、家住何处什么都不记得了……方才醒来,看到林大夫进门,也不知林大夫是谁,发觉林大夫对我很陌生,才知道你应当是救我命的恩人。”
林雾知恍然大悟。
原来是失忆了。
她就说又是重伤又是高烧不退的,怎么可能一点事没有?
可惜了,这大好儿郎,本应有一番作为,如今忘记亲友家乡,恐怕也不知未来该何去何从了。
林雾知又担心男人埋怨自己失忆是她医术不精导致的,便道:“你伤得凶险,若是等我从山下请来别的大夫,你早就死了……也就是我好心……”
男人认可点头:“我失忆应该是头撞在山石上所致,和林大夫无关……我觉得我的力气很大,等我身体恢复,就去打猎或做工,无论我能否恢复记忆,都会报答林大夫的恩情!”
林雾知被他说的放下了心,低低哦了一声,把舅父丢弃在木屋里的床上小饭桌找来,摆上了饭食。
“想必你也饿了,粗茶淡饭有利于你伤口恢复,你别嫌弃。”
“怎会?林大夫救我性命,不辞辛劳照顾我,还能考虑到我醒后的饭食,我感激还来不及。”
男人语气淡淡,却有一种说一不二的气质,让人感到安定可靠。
林雾知的心因舅母和表哥而蒙上的阴云逐渐散去,道:“就算失忆了也不要太过消沉,你既然在此地落难受伤,说不定你的家人就在这附近,你如此年轻力壮,以后多花些精力寻找,想必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你的父母!”
男人没有应答,而是静静望着她,好似在思考什么费解之事。
林雾知也没在意,把药篓子里的草药翻找出来,放在桌子上的药臼里,准备给男人捣一些治伤的药汁。
捣了片刻,窗外的雨下大了,噼里啪啦砸在树叶和屋顶,好似鞭炮一般,牛又开始哞哞叫唤了。
林雾知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喂牛,她放下药臼,一拍脑袋:“哎呀!”
转过脸要对男人说她离开片刻。
却见男人赤着上身,露出鼓胀的胸肌和块垒分明的六块腹肌,正坐着一板一眼地喝粥。
林雾知:“……”
她猛地捂住眼,绝望地想起她把男人的衣服几乎全脱了的事。
可这不能怪她!
当时情况危机,男人身上都是伤,她只得寻到伤处后把衣服剪开,再用烧滚等凉的水仔细清洁后,把止血消炎的药细细敷上。
后来男人高烧不退,她又用温水反复擦拭他的颈窝、腋下和腹|乳|沟。
她只顾着救人,也没想那么多,现下看到男人沉默地光着身子吃早食,才觉得非礼勿视……
——但没想到男人这么隐忍,一句话什么也不说,就这么光着身子和她聊这么久,还这样吃饭。
林雾知连忙把前因后果给男人说了一番,有些尴尬地站起身:“你勿要怪我,我实在不得已而为之。你等等,我这就给你拿件衣服。”
男人丝毫不在乎:“我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多谢林大夫。”
林雾知慌乱应了声。
随即整个人都钻进衣柜里,脸好似泡了温泉似的发烫。
窗外的牛又开始哞哞叫个不停,林雾知心里又烦又燥,找到一件舅父的衣服,避开视线递给男人,就推开门,凶巴巴地对着牛吼道:“你叫什么啊!马上就给你草吃,别叫了!”
见牛不听,她举起棍子。
隔着雨幕,大青牛可怜巴巴地用它那双长睫大眼望着林雾知:心情不好就拿它撒气,可恶!
林雾知败下阵来。
认命地去给大青牛搬草料。
一个上午,她忙个没完,整完草料就清扫了一下牛圈,又回到屋里把男人的残羹剩饭整理一下,去院中清洗。
男人不仅身上有刀伤,左腿断了,甚至还中了奇毒,根本下不了床。
林雾知边洗碗边猜测男人的身份,她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自己救人这一遭恐怕会惹个大麻烦。
还是别告诉舅父她救了男人的事,等男人身体恢复就让他离开。
洗完碗碟,雨渐渐停了。
山间的朝雾也随之散去,日光从林叶间倾洒下来。
林雾知坐在檐下给男人熬药时,抬手挡了挡日光,心里想着,舅父去洛京已经四日了,今日也该回来了。
她之前拜托舅父给她爹寄了封信。
她有些话想问问她爹。
十年了,就是今年她及笄礼时,她爹也没赶来舅父家看她一眼。
她不明白,她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她爹能这般狠心,把她扔在舅父家十年不闻不问不相见?
只是因为续娶的妻子是王氏之女,能保他这个怀州长史官运亨通,他不敢得罪,才刻意忽视她至此吗?
熬好药后,林雾知把药端进屋。
男人正要起身如厕,可因为伤腿,面露为难,见林雾知进来,道:“林大夫可有拐杖?可否借我一用?”
林雾知放下药碗,想了想:“没有拐杖,但有登山杖,你等等。”
她记得登山杖放在屋檐下……心累地轻叹一声,她再次出门。
找到登山杖时,林雾知似有所觉,扭头一瞧,远远地看见舅父的身影。
她停住脚步看了一会儿,确定那人就是舅父,顿时吓得慌忙把登山杖从窗户扔到男人的床上,而后关上窗户,又快跑过去关上门。
若是让舅父发现她在这里救养了个男人,恐怕难以解释清楚!
隔了老远,舅父喊道:“知知啊!你爹来信,派人接你回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