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派人接她回怀州这件事,林雾知已经盼了好多年,今日终于实现,她却没有丝毫喜悦。
心里乱糟糟的,今天的一切都乱糟糟的,她略有些疲惫地挡住舅父,不让他跨进木屋半步:“我们先下山。”
离开前,她回头望了一眼。
木屋的窗户开了条缝,男人静静地望着她走远,身影沉默似海。
舅父李学真模样清瘦,蓄着胡须,为人看似儒雅随和,实则执拗冷漠。
得知林雾知她爹林卓要接林雾知回怀州时,下意识觉得奇怪。
“你继母想通了?”他边走,边思考着,“还是你爹良心发现?”
林雾知沉默了一下,道:“是我爹亲自来接我吗?”
舅父顿了顿,劝道:“知知啊,你爹再混蛋,好歹也是朝廷官员,你跟着他能有一门好亲事,跟着我……”
林雾知明白了:“他没来。”
舅父唉声叹气,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林雾知放下芥蒂。
“十年了,他没来看我一眼,舅父觉得,他会给我找一门好亲事吗?”
林雾知心里冷得如这三月山风,她摸了一把路边草叶,染了满手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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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门口停着一辆豪华马车,邻里街坊都跑过来看热闹。
他们早就听说李家妹夫是做官的,娶的继室还是顶级世家的王氏女,今日是来接林雾知回家享福的。
只是这几个守马车的丫鬟和婆子,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竟然嫌弃地乡下人肮脏,让车夫拿鞭子驱赶他们。
林雾知和舅父赶到家时,看到邻家阿婆叉着腰大骂:“你们几个骚浪皮子再甩一次鞭子试试?老娘要是受了一点儿伤,乡亲们立即报官!不让这几个骚皮子蹲几天大牢,老娘和狗姓!”
舅父连忙推开人群走过去:“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一个丫鬟气道:“李舅爷,你们乡下人着实不讲理,接大小姐的马车可是一路要走到怀州去的,要是被这些乡下人摸脏了怎么办?我们说几句,他们竟然还骂我们,好生野蛮!”
舅父被隐隐羞辱,蹙紧眉头。
邻家阿婆撅嘴吐了一口:“我呸!红口白牙的胡咧咧什么!你们哪是说了几句,你们可是用鞭子抽到了孩子!”
林雾知四下看了一眼,果然见到几个捂着胳膊和腿倒在地上哭的小孩。
舅父也看到了,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体面道:“无论如何,你们不能打伤孩童,还请你们赔礼道歉。”
领头的丫鬟冷笑道:“我们事先警告过,可这些小孩不听,非要用脏手摸马车,这般可恶,我们为何道歉?”
邻家阿婆骂道:“我屮你祖宗八辈你个贱皮子!一个丫鬟还要傲起来了,什么稀罕东西,还嫌我们手脏!李大夫你今日要是不管,我胡大花管!瞧瞧孩子们身上,都被打成什么样了!”
舅父黑着脸,被乡亲们团团围住,讨要一个说法,丫鬟们却仰着脖子,眼神嘲讽地看着他们,丝毫不惧。
也是,怀州长史可比龙兴村村长的官职大多了,就是丫鬟也没人惹得起。
林雾知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推开人群走进去,盯着领头的丫鬟:“你们究竟是何人?”
领头的丫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穿着粗布麻衣,头戴一枝折股金钗,裤腿还满是泥,不由流露几分轻蔑,然而细细看来,她长相不俗,眉眼更是和自家老爷尤为相似……
丫鬟就犹豫了几息,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林雾知顿觉好笑。
这群人嚣张无比地来接大小姐,却连大小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舅父在旁道:“她就是林雾知,我的外甥女,你们林家的大小姐。”
丫鬟们顿时收了收烦躁不屑之色,勉强行了礼:“见过大小姐。”
林雾知没有让他们起身,而是把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我在问你们话,你们究竟是何人?”
领头的丫鬟眨了眨眼,笑道:“大小姐问的奇怪,我等自然是林家仆从,来接大小姐回家啊。”
说心里不失望是假的。
她爹没亲自接她,还派来这么几个货色看她的笑话,欺负她的邻里。
林雾知笑道:“那我身为你们要接回家的大小姐,能否命令你们?”
丫鬟不解其意,也笑道:“来之前老爷说了,要我等对大小姐言听计从,让大小姐心满意足地回家。”
林雾知点点头:“那好,我命令你们向这些乡亲道歉,再给打伤的孩子,一人赔一百文铜钱,如何?”
丫鬟们倨傲的神色僵住。
领头的丫鬟扯了扯嘴角:“我等不懂大小姐的意思……这群乡下人……”
“一嘴一个乡下人,难道你们是天潢贵胄出身?”林雾知挑着眉头,“那怎么又成了伺候人的丫鬟?”
说完,她轻轻笑出声,嘴角甜丝丝的梨涡荡起,却愈显嘲讽之意。
林雾知最是知道,要这些势利眼的丫鬟认识到错误是不可能的,只能以强权压制她们,逼她们道歉。
邻家阿婆瞧了林雾知一眼,跟着笑了起来,随即在场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充斥着快活的味道。
丫鬟们气得面色通红,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倒是一个婆子,端着架子,觑着眼看了看林雾知:“大小姐养在乡下,实在缺乏教养,粗鄙不堪,待回了林府,定要勤勉学习礼仪才是。”
周围的笑声淡下来。
林雾知的心沉了沉。
她问道:“你又是谁?”
婆子行礼道:“我是夫人身边的管事侍女,大小姐叫我东兰即可。”
林雾知:“哦,原来也是个丫鬟,我瞧你这架势,还以为是哪家贵夫人,连我有没有教养都评价上了。”
婆子动了动嘴,正要说什么,就被林雾知打断,她脸色难看道:“不如你们现在即刻回去,问一问林老爷,我到底为何会养在乡下,为何会缺乏教养?我也很好奇,他十年不养我,为何还这般自信,觉得派来你们几个腌臜货,就能把我接回去?!”
舅父生怕家丑外扬,连忙拉住林雾知的胳膊,让她少说几句,又对丫鬟们说道:“既然听到了大小姐的命令,愣着做什么,还不赔礼道歉!”
又对邻家阿婆悄声道:“若是这些丫鬟不肯赔礼道歉,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他们争执了,带着受伤的孩子们来我家拿药,我再赔他们些东西。”
舅父可谓是面面俱到,说完这些,就把林雾知推进家门:“你一个女儿家不要参与这些事,平白坏了名声,就放心交给我处理吧。”
林雾知不甘心,拍了拍门,让舅父放她出去,她有满腹怨气要说。
然而拍了几下,没人理,表哥李文进阴阳怪气的声音却在身后冒出来。
“听说表妹即将苦尽甘来,这就能回怀州,成为高门贵妇了。”
林雾知回眸瞪他:“你是不是昨晚喝醉了至今没清醒,胡说什么?”
李文进被堵得气了下,展开扇子使劲扇了扇:“看来你是憋了一肚子火,竟然都敢我身上撒气了?”
李文进长相阴柔,肖似其母,但身量高挑,仿了他爹,奈何没他爹那股沉淀的儒雅之气,举止做作,做事浮躁,看起来和山里的野猴子似的。
林雾知隐隐嫌弃,道:“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要成高门贵妇了?”
李文进道:“你也动脑子想想,你爹十年都没想起你,怎么你一及笄能嫁人了就想起你了?八成他是巴结权贵,需要姻亲关系,这才想起你了。”
林雾知心底凉透。
她竟然觉得表哥说的有道理,她爹就是这样无利不起早的人。
一穷二白的时候,仗着长相俊美,勾搭她娘这个名医之女,拿到娘的一大笔嫁妆卖了个小官。
她娘死了,再次仗着皮相,勾搭王氏的和离妇,婚后靠着姻亲关系,被王氏家族提携一步步升官发财。
如今,她身上若是无利可图,她爹又怎么会想着接她回家呢?
正黯然神伤时,李文进的手臂压在她肩膀上,道:“表妹,与其嫁给不认识的丑陋老头,还不如嫁给我,反正你爹自你十岁后就没给过我们家寄养费,养你这些年,就算彩礼钱了,而你表哥我呢,长得还不赖,配得上你。”
林雾知怔怔地回望李文进。
明明雨停了,天也晴了,可她眼前怎么模糊糊地在下雨?
“我爹这五年没给你们钱?”
“对啊,我爹怕你伤心难过,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他还怕我娘刻薄你,盯着我娘给你置备吃喝和四季衣服,你那衣服布料比我的还好呢,真不知道谁才是我爹亲生的……”
“……”
极致的痛楚流窜四肢百骸。
舅母待她越发冷淡,表哥愈发看她不顺眼的原因都找到了。
她爹,不,是林卓,林卓这狗东西竟然五年都没给她舅父家钱!
“啊……”
人在发怒时感觉不到自己在低吼,林雾知头脑发胀,慢慢蹲着地上。
意识朦胧间,她听到李文进慌乱的声音:“呸呸呸,说漏嘴了,哎呀,表妹你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啊,千万不能告诉我爹!我我我我宿醉未醒,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先走了!”
乌云散去,日光普照大地,悄然落在林雾知冷得发抖的身上。
她稍稍抬起头,眸色昏暗得连一片日光也容纳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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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牛山小木屋。
男人正和他的护卫悄声交谈。
男人其实是“天下第一高门”清河崔氏三公子崔潜,年仅十九岁就官拜正五品御史中丞,可谓是前途无量,
前不久,崔潜兼任巡盐御史,奉命暗中追查淮南盐税贪墨案,却在找到贪墨证据前往洛京的路上遭到下属背叛,被迫坠崖重伤。
幸好被路过的林雾知救了。
今日苏醒后,他也成功地和走散的护卫十三联系上了。
崔潜敛目,低声道:“十三,你去查一下她的身世来历。”
初见时,他就被林雾知青涩纯真灵气十足的美貌震慑住。
乡野间怎会生出这等女子?
还恰好医术精湛,连他身上中的奇毒都能消解一二。
甚至他谎称他失忆了,也一副信以为真的模样,简直演的天衣无缝。
——搞不好就是那些叛徒逆党派来的美人计,企图从他身上得到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