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总共十二道菜。新来的宫女被兰昭赐名后，立马熟练地为她布起菜来。
兰昭沉默看着秀枝从餐桌边走过，每一样菜，不多不少 ，雨露均沾地夹好放在她的碗里。
等兰昭提筷把每样菜都吃一遍后，秀枝才又问：“娘娘还要用什么吗？”
兰昭摇了摇头，秀枝颔首应下喊人撤膳，几个宫人便进来把菜收拾干净退了出去。
才漱过口，秀枝又问兰昭：“娘娘，未时了，您要睡一会儿吗？”
兰昭凝眉，“今日时间怎过得这样快……”
秀枝答道：“娘娘多虑了。”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模样。
“不睡如何？”短短一个上午的时间，兰昭总觉得自己好像被一个无形的枷锁捆绑着，不得自由。
她气闷着问出这句话时，也并不指望能得到别的什么回答。
不想秀枝竟出乎她意料地回道：“娘娘想要去太液池边走走吗？”
“要去。”兰昭突然心头悦动，抓住一丝难得的惊喜。
“我要出去走走。”兰昭又重复一遍，“我可以出去的吧？”
秀枝佝着身子，谦卑地说：“娘娘说笑了，您当然可以出去，整个永巷都是您的。只是外面日头正烈，您还是坐撵轿出去吧。”
果如秀枝所说，外头日头正晒。坐着撵轿到了太液池边，兰昭扶着宫人的手下来，秀枝立马撑一把伞过来陪着她走。
温热的风拂面而来，吹裂一池金光，亮得刺眼。
在秀枝的陪伴下，兰昭顺着湖边略走了走，途中碰见几个叫不上名字的嫔妃，简单问候过一句，又各自分开。
看见柳枝长到垂进湖中，兰昭对宫人吩咐道：“修建一下树枝吧，看着怪邋遢的。”
这次的吩咐宫人倒是很快照做了，几个宫女拿了剪刀和簸箕，在树下忙活起来。
兰昭站在旁边看了会儿，又要去附近的水榭钓鱼。
水榭里已有两个穿红着绿的妃子，隔着纱帐身影晃动，瞧不出在做什么。
兰昭提了裙摆，正要跨上台阶，秀枝却挽着她的胳膊不撒手，“娘娘，这里不好，还是换一个清净的地方吧。”
“放手。”兰昭瞪一眼秀枝，“你倒是又做起我的主来了。”
秀枝立即撒手，跪在地上。兰昭懒得与她浪费口舌，径直走入。
后宫佳丽如云，兰昭并不认识这两个嫔妃。再走近些，两个人便规规矩矩地对她行礼，“皇后娘娘万安。”
兰昭盯着其中一人，“你们两个刚才在此处做什么？”
“回娘娘，只是同您一样四处走走，碰巧遇见罢了。”一人道。
“娘娘，没有别的吩咐嫔妾就先退下了。”另一个嫔妃说着，便转身径直离开了水榭。
兰昭没有理会，指着留下来的嫔妃脸上红痕，“你的脸怎么了？”
这嫔妃却不以为意的做派，“这样的事，永巷每日都在发生，娘娘不必大惊小怪。”
兰昭并不计较她的无礼，不由生出几分怜惜来，“你是什么人？刚才我过来时，你怎么不让我为你主持公道呢？”
“嫔妾是刘采女。”刘采女的眼里看不出情绪，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着，“还不到时候，娘娘。”
兰昭听不懂她的话，“什么时候？为什么你说话我一点也听不懂？”
刘采女看着远方的湖面，刚才还平静的脸上突然表现有了生动的表情，“ 陛下！”
惊叫一声后，刘采女喜笑颜开地朝着湖边跑去。
“刘采女脑子有问题吗？”兰昭不解地跟在疯跑的刘采女后头走出去。
出了水榭，见秀枝依旧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兰昭吸了口气，“你也是疯了么？一直跪在这里。赶紧起来 。”
听到兰昭的命令，秀枝压了压头，弯着脖子谢过才起身。
刘采女旁若无人地跑到湖边，兰昭也随后跟去，只见一只小船摇摇晃晃地慢慢向湖心荡去。
船上有个宫人站在船尾摇着木浆。船头坐着两个人，一个束发戴金冠，身上穿的是件赭色日常袍服。
小船离岸越来越远，兰昭来不及细看他的脸，只能远远描摹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怀里正搂着一个嫔妃，水碧兰色的衣裳，甚是清爽脱俗。
明明头一日还在一处宴饮，再见到皇帝，兰昭心中一阵落寞，只觉得他的影子忽远忽近，忽冷忽热，半点把握不住。明明只是半个湖的距离，却好像隔着条银河。
看着那一处，脸上不觉有湿热的东西滑落，兰昭好奇地伸出手指一碾，将眼泪放进嘴里尝了一下，是咸的。
竟然哭了吗？上一次哭又是什么时候呢？当兰昭认真思索着这个问题时，失落的情绪被好奇心全部赶走，看起来就像在痴痴地望着湖面，带了几分不符合身份的少女天真。
一边的刘采女突然语气愤慨地说起话来，打断了兰昭天马行空的思绪，“贱人，贱人，贱人。”
听到刘采女的粗鄙之语，兰昭擦掉脸上泪痕，沉声训斥道：“刘采女，不得出言不逊。”
刘采女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表情扭曲地看着越漂越远的小船，“是沈采女那个贱人，我看见了，就是她把陛下从我手里抢走的。”
刘采女逐渐变得抓狂起来，气得浑身发抖，一头钗环叮当作响。
“刘采女，看看你哪里还有一个嫔妃的样子？”兰昭不满，“罚你回去抄十遍宫规，没抄完不许再出来。”
刘采女却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娘娘，还没到时间，还没到时间，您急什么呢？”说罢，也不管兰昭的反应，福了福身子，径直离开了。
与刘采女不欢而散后，兰昭也没了垂钓的心思，吩咐秀枝备轿回宫。
从太液池回椒房殿的路上，兰昭坐的轿撵突然停了下来。她掀帘去看，才知皇帝的御撵经过。
恍惚间兰昭有种错觉，皇帝的目光有那么一刻为她停留了一瞬。兰昭盯着与自己相反的方向很久，直到御撵消失在视线中。
回到殿中时间不早不晚，恰好是申时。在兰昭的要求下，秀枝帮她脱掉凤袍，换上纱织的亵衣，仍是早上起来时候穿的那一件。
兰昭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衣服都是同一个样子，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只有一种模样的衣服。
兰昭问遍了身边的宫女，得到的答案一如之前，“奴婢愚钝。”
这大概就是红颜未老恩先断了吧。兰昭猜想，像自己这样年纪轻轻就失宠的皇后世上还有几个呢？
这个问题似乎超出她的思考能力范围，她想得头痛，让秀枝过来帮她按一按跳突的太阳穴。
兰昭趴在贵妃榻上，宫女执轻罗小扇在冰鉴旁慢慢扇风。
舒适的凉风飘过来，靠着软枕，兰昭很快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兰昭觉睡总是很沉，又被秀枝叫醒。
秀枝将兰昭扶坐起来，几个宫女便端着洗漱用具过来伺候。
初醒时，兰昭仍迷迷糊糊的，浑身绵软无力，被宫女摆弄着擦脸洗身。
扶着宫女的手吐干净漱口水，秀枝的叮嘱声又在耳边响起，“娘娘，酉时到了，快些准备着，也许陛下今夜会召幸您呢。”
一切和辰时的流程别无二致，兰昭在一人高的穿衣镜前比对了一番。这衣裳虽然好，可天天穿也是会腻的。难道说失宠的人，连一件新的衣服都不配有吗？
兰昭心中有话无人可诉，只压下满腹牢骚去正殿等待皇帝翻牌结果。
无聊坐了一会儿，一个小太监突然满面喜色地跑了进来。
兰昭认得这是皇帝身边的禧公公。见到他，兰昭脸上也浮起一抹微笑来。
禧公公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还是个带着稚气的少年模样，“恭喜娘娘了，陛下今夜翻的是您的牌子。您先好生准备着，亥时温室殿的人会来接您。”
秀枝也很高兴，拿个荷包递给禧公公，“禧公公辛苦，这是我们娘娘赏你喝茶的，以后还要在陛下面前多为我们娘娘美言啊。”
禧公公忙不迭收下荷包，恭敬说：“娘娘客气，那奴婢这就退下 了。”
禧公公才走没多久，秀枝便又提醒兰昭说：“戌时到了，娘娘该去沐浴熏香准备侍寝了。”
冲洗一遍过后，兰昭把身体浸在浴池里，“你说陛下会喜欢什么样味道的香露呢？茉莉，还是芙蕖？”
秀枝笑着回答说：“奴婢觉得娘娘用什么香露陛下都会喜欢的。”
兰昭觉得无趣，不再跟秀枝说话。
泡了一会儿，身体被香露腌制得喷香，兰昭从池中走出，看见宫女又拿着同样的衣服准备让自己换上。
经历过几回，兰昭已经懒得挣扎了，沉默不语由宫女帮自己穿好衣服，心中却腹诽着：每天都是一样的打扮，一样的发型，随便的香露，难怪陛下不喜欢。
待会儿见到陛下，得要一身新衣服，或者陛下高兴的话，再贪心一点，两身衣服也可以。再问一问陛下为什么不喜欢自己了，不论自己以前做错了什么，都是可以改的。
兰昭越想越开心，快乐地像只小鸟在雀跃。宫人们面无表情地帮她整理着衣服，并不能与她感同身受。
这种体验对于她来说十分新鲜，可笑着笑着，兰昭就愣住了。
没有一点预兆，兰昭发现自己竟又坐到了正殿，身边没有宫人在为自己整理衣服，身上也没有沐浴过后的香露气味。
兰昭疑惑间正要叫人，一个宫女却一脸失落地前来禀报，“娘娘，陛下今夜翻了沈采女的牌子。”
兰昭挥手让宫女退下，按了按心口愉悦的余韵，刚才的情绪明明是真的。
“秀枝，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兰昭叫来秀枝问道。
“酉时，正是陛下翻牌子的时候。”
兰昭狐疑地盯着秀枝，“你真的没有记错时辰吗？”
秀枝却十分笃定，“娘娘，奴婢绝不会弄错时辰的。”
“可是陛下刚刚明明翻的是我的牌子，秀枝。”兰昭有些亢奋，抓着秀枝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你摸一摸，这里的心跳很快。陛下酉时明明翻的是我的牌子，我真的很高兴，我的情绪不是假的！”
秀枝只好回以她一个凝滞的笑，“娘娘……奴婢陪您出去转转吧，再不然召赵美人来陪您下棋可好？”
兰昭终于卸了力气，失落瘫坐下来，喃喃自语道：“看来我真是病得不轻。都出现幻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