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病不起，朝政由太子言容璟把持，他接手这江山的把握又要多上几分。也难怪言肃微如此急迫，再不回去，皇帝崩逝，皇位就毫无疑问地落入言容璟之手，再无可转圜。
江寒聆印象里，太子言容璟风流成性，行为乖张，喜怒无常，不是明君人选，但皇帝属意，加之皇后母族支持，朝臣不敢多言。
幼年时，江寒聆见过言容璟一面，不过也仅此一面。他与太子无仇无怨，且他与言肃微已远离权力中心甚久，与太子更无交集，何必极端至此。而他又有什么必死的理由呢？
江寒聆深思，言肃微见他不安，说：“跟我回都城，回王府住，王府都是我的亲信精兵，即便真是言容璟搞鬼，也不足为惧。”
“明日动身会不会太匆忙？”江寒聆思忖片刻问。
“急报快马加鞭到这也过了十几日，寒聆，我不能再等了。”言肃微目光如炬。
百善孝为先，江寒聆虽有遗憾，却不好再反对，况且边关鱼龙混杂，调查刺杀一事不易。若真是太子所为，回了都城，天子脚下也许他会有所收敛。
如此一来，留给江寒聆的时间只有半天。他暂时忘了找言肃微想商谈的关于归无月的事，临走前，言肃微却主动提了。
“把归无月带上。”
江寒聆顿感意外，言肃微解释：“明日疾驰，需要一个靠谱的人护你周全。”
“可他还有手伤。”
“手伤也能骑马，况且我派人去问过他，他愿意。”
言肃微将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江寒聆彻底没话说了，点点头，接受了言肃微的安排。
江寒聆的营帐被人连夜收拾干净，江寒聆回去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一进去，却看见归无月已经在里面。
“我这里不用你看着。”江寒聆本意是想让归无月整理行囊。
归无月却板着脸说：“职责所在。”
“你的伤没问题吗？”江寒聆关心道。
归无月低头瞧了眼自己包扎地里三层外三层的手掌，其实伤口恢复神速，半天功夫只剩一道伤疤。再抬头，江寒聆眼睛里满是关切，归无月躲闪他的眼神，撒了个小谎：“没关系，我可以保护你。”
既然归无月自己都说没事，江寒聆叹了口气，关怀道：“如若路上不适，你要说出来，不要硬撑。”
“是。”
理好行囊，江寒聆枯坐望天。草发新芽，万里无云，营地篝火升腾，这里从明天起便与他无关，细想依旧不甘心。他来是匆匆地来，走是匆匆地走，而且今日......
“在想什么？”
“今天是爹娘的祭日，我没给他们烧纸钱。”江寒聆思想飘忽，脱口而出。
“现在烧还来得及。”归无月说。
江寒聆回神，意识到自己是在和归无月说话，顿觉失言。但话都说出去了，他愣道：“这里没有纸钱，去年的今天在打仗，我也忘记给他们烧了。”
归无月原地站了会，他不忍看江寒聆愁眉苦脸，好像要不了多久那种伤感就会传到自己身上。
“参谋等等我。”
归无月离开，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单手成诀，凭空变了一沓纸钱出来。即使小小一沓纸钱，因归无月用了仙术，他心惊肉跳。他私自下界，随意动用仙术若让法戒使发现，一定会被抓回仙界。
他拿着这沓纸钱给了江寒聆，在江寒聆询问的眼神里挠了挠脸颊，又撒了个小谎：“这是我给我爹娘准备的，借给参谋用。”
江寒聆盯着纸钱哑然失笑，“多谢。”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对归无月说过几个谢字。
两人走到人烟稀少的军营一角，江寒聆蹲下，用火折子点燃了一张纸钱做引，纸钱缓缓燃烧，越来越旺，火光在江寒聆的脸上覆上一层软金。金子一般珍贵的人，归无月想用眼睛牢牢记住这一刻。
烟灰飘起，空气中产生呛人的气味，归无月拉开江寒聆，让烟味独自散去，两人并肩看着纸钱一片片成灰烬。
江寒聆在看余烬，归无月在看江寒聆。
来了阵风，将这点儿灰卷起，慢慢消逝于风际中。
“包袱收拾好了吗？”江寒聆问归无月。
“嗯，”归无月点头，“我东西不多。”
“回去吧。”
江寒聆走在前头，归无月跟在后面，刚过拐角，二人便见到言肃微在讲寒聆帐外踱步。
见江寒聆出现，言肃微迎了上去，焦急道：“我已经将所有事务全权交给周将军处理，我等不到明天了，我打算即刻出发。”
江寒聆面上的惊诧毫不掩饰：“现在？”
“对，现在，马匹我已经派人备好，直待出发。”
言肃微的急切不容商量，江寒聆心上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他要顾全大局，没有犹豫矫情的余地，将苗头掐死，扬起笑容回应道：“我去帐里拿上东西就来。”
言肃微离开，江寒聆转而对归无月表示歉意，他的笑变得勉强，“你也听见了，即刻启程。这么短的时间，你的伤真的没问题吗？要不你还是留下吧，我去和王爷说。”
语罢，江寒聆转身就要去找言肃微，但归无月不合规矩地拉住他的手臂，说：“参谋昨晚没休息好，今夜恐怕也难以休整，你的身体大概率吃不消这一路奔驰，参谋不如和我一起留下。”
江寒聆眼下如此浓重的黑眼圈，言肃微没注意，归无月却看得清清楚楚。江寒聆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臂，归无月才松了手，表现得无措。
有些懊悔，归无月深知江寒聆是多慢热的一个人，而他现在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贴身侍卫，往日仙界种种，在凡间都不作数。
出乎意料的是，江寒聆面不改色，只是轻轻地说了声：“我没事。”
“那我要跟随参谋。”归无月毫不犹豫。
“嗯。”
再与言肃微汇合，言肃微与亲信随从整装待发。十人各乘一骑，所骑战马膘肥体壮，皆为精兵良马，此去必定迅疾。
归无月护着江寒聆上马后自己才上马。江寒聆的骑术是来边关后学的，实话说，他对自己的骑术并无太多信心。
人齐，言肃微发出信号率先扬鞭策马，一干人等紧随其后。
今夜月高悬，无风，也无星子。乘夜，马鞭划过空气撕破寂静，马蹄急促，他们幽灵一般迅速移动。
靠近边关的村子早已空置，从硝烟升起的第一天，村民就已经背井离乡逃往关内。杂草丛生的田间地头，充盈着虫鸣蛙叫，沿途衰败的村庄，在月色下诡异凄凉，即使残垣断壁中跳出拦路虎，也不会让人感到奇怪。
皇族注重六艺，言肃微的骑术更是最优秀的骑师所教，亲信尚能勉强赶上，而江寒聆的体力逐渐不支，落于队伍末尾。
归无月殿后，紧随江寒聆。他注意到江寒聆的额头冒了一层薄薄的虚汗，握着缰绳的手愈发用力，身形摇晃。
这些天的相处下，归无月大概清楚了江寒聆是怎样一个人，倔强又要强。于是，归无月快马加鞭，跑到队伍最前，对言肃微说：“王爷，天亮了，可否稍作休息。”
胯下骏马喘着粗气，距离下个驿站还有半日行程，言肃微余光瞟到一条溪流，拉紧僵绳，马速慢下来。
“休整半个时辰。”言肃微发话到。
马拴在溪边喝水吃草，人脚刚沾地，便七七八八地睡着了，就连言肃微自己，眼皮也在不停打架。
清晨鸟鸣此起彼伏，有的悠长，有的短促，有的尖锐，有的婉转，对江寒聆来说，如催眠曲。他背靠着树干睡着了。
归无月凝视着江寒聆苍白的脸和眼下愈发浓重的乌青，他细心地给江寒聆盖上披风。再转头时，发现一行人中，还醒着的只剩归无月自己一人。
他坐在江寒聆身边，靠着同一颗树，看溪水潺潺。江寒聆睡得极沉，归无月不看他，却靠江寒聆越来越近。江寒聆的手臂垂在草地上，归无月摸索着，轻轻将自己的手覆上去。
江寒聆没反应。
手背的皮肤是细腻的，手掌却有因练习骑术而磨损出的茧子，这些茧子如今还破了一点皮，旁的皮肤也磨掉一层。归无月始终觉得，江寒聆应该像玉一样，不能磕不能碰，要好好养着，才能光彩夺目，玲珑剔透。
同行的人，归无月连脸都不记得，那些人与他无关，他也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他贪婪地无限接近江寒聆，好像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两人在此。
原本预计休息半个时辰，一行人困顿疲倦，不知不觉睡了一个半时辰，还是归无月把人都叫醒。
言肃微睡得不好，他向来锦衣玉食，睡在荒郊野外还是头一回。腰酸背痛，言肃微站起来松泛松泛，不忘关怀一下江寒聆：“感觉怎么样？”
“累，”江寒聆不强撑，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虚浮，“我还能坚持。”
对话传到归无月耳朵里，他面无表情地插二人之中，说：“参谋的手磨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