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聆顿时抬眼,诧异言肃微如此态度,他替归无月说话:“他因我而伤,我多注意些也是应该的,王爷莫要怪他。”
“本王怪他了吗?”言肃微不悦皱眉,他心下烦躁,因接收不到来自都城的消息,恐生变故。
江寒聆愧疚不已,知言肃微烦心着耽误行程的事,才语气不悦。思量再三,还是说出了口:“王爷,事出紧急,不如你与白戟他们速去。我与归无月去医馆医治完毕,再随后赶上。”
虽说是个法子,但言肃微犹豫道:“本王不是责怪你。若你落单,再有人刺杀该如何是好?”
没等江寒聆回答,归无月即答:“属下舍命保护参谋。”
江寒聆顺势:“在军中,两个夜巡队都不如一个归无月,我信得过他。”
言肃微还想说什么,江寒聆难得示弱:“距离都城还有十几日行程,我有心无力,王爷不要顾及我而坏了大事。”
江寒聆所言确是言肃微所想,出于情义,言肃微仍是犹豫。
“阿言,你只管去做就是,不要因为我束手束脚,我想成为你的左膀右臂,而不是负累。”
江寒聆的话铿锵有力,一字字敲在言肃微心上。他与江寒聆竹马之情,照顾保护已成习惯。江寒聆不仅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的知己,更是他的灵魂伴侣,没有什么不能说,没有什么不能理解。
注视着江寒聆温柔坚定的眼神,言肃微点头:“我知道了。”
“天黑之前,赶到下个驿馆。”言肃微放话,马鞭一甩,衣袍翻飞,骏马箭一般飞驰而出,扬起漫天尘土。一行人,很快不见踪影。
目送言肃微离去,江寒聆收回视线,与归无月并肩而行。即使是春日,日头也烈了,他们专挑树荫底下走。路旁开满不知名小花,黄的紫的,蓝的红的,还有蜂蝶环绕,鸟鸣啾啼。离了言肃微,他们不像有要事在身,如若是来踏春的。
“和我说说你吧。”江寒聆目视前方,悠悠地问。
“参谋想知道什么?”
“不在军中,我现在已经不是参谋,不用再叫参谋。”
“那我该叫什么?”
“随你。”
“寒聆,可以吗?”归无月试探道。
江寒聆偏头看归无月,半开玩笑道:“王爷不喜欢别人这样叫,你可别让他听见。”
稀疏平常的一个笑,归无月却觉得这笑像吹起了他心里的涟漪,让他心动不已。或许是垂杨柳依依,或许是天青草漫漫,又或是蛱蝶花灼灼,美景配美人,归无月不由得看怔了。
但转念一想,又是言肃微挡道,归无月是愈发讨厌他了。
“你不告诉王爷,王爷怎么知道?寒聆要向王爷告状吗?”归无月说。
感觉到对话走向越来越奇怪,江寒聆咳嗽两声,说:“随便你。”紧接着转移话题,“你的武功师从何处?”
“一个隐士,江湖上无人知道他是谁,而且现在他已经驾鹤西去了。”
“那你是怎么拜他为师的。”
“他见我无父无母可怜,又有些天赋,就收了我。”
归无月的这些话倒是一字不假。他的师父是山中一小道观的观主,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劈柴挑水,读书炼丹,远离俗世。模糊的记忆里,那段时光清闲快乐。
师父见他日渐大了,拿出一本古籍,摸着长长的胡须对他说:“我练了大半辈子没成,你有仙缘,或许能成。”
就这样,在不知第几个年月,归无月在新雷中飞升,足踏祥云,天人来贺,站在了登仙台上。第一个同他说话的人,便是溺云,归无月方知何为“天人之姿”。
“师父已去,所以你就出山了?”江寒聆问。
“是。”
江寒聆了然,归无月也是可怜人。
一弱一伤,没了赶路的压力,竟信马由缰,游玩似的。走到官道的岔路口,二人犯了难。到底走哪边,他们谁都不知道。
江寒聆沉思。而归无月是行动派,看着左路杂乱的步印,右边深浅不一的马蹄,猜想是言肃微赶路留下,左边才是进城的路。于是,归无月建议道:“左边走的人多些,想来是进出城都往这边走。”
走错路也没关系,掉头回来走另一边就是。怀揣这一想法,江寒聆接受归无月的建议。他们骑马往左道走,越走越深,却始终没有城镇的影子,而树木愈发密集,到后面,几乎都是被人踩出来的小路,而非官道。
江寒聆不禁犯怵,猜测再走下去会不会去到劫道强匪的老巢,打起了退堂鼓。
水珠洇开,在土地上形成豆大的雨痕,晴日里骤然下起了雨,打断了江寒聆的思考。好在没多久,柳暗花明处,面前顿时开阔。金瓦朱墙,是个不小,甚至有些气派的寺庙。
下了马,江寒聆的发丝为雨所湿,几缕粘在脸颊上,沾水的唇瓣更显红润。归无月跟在江寒聆身后,借助高大的身形替他挡雨。
叩响门扉,很快,来开门的是个小沙弥,警惕地从门缝打量二人。江寒聆主动道明来意,并说雨停后马上就走,沙弥这才松了口气,大开寺门放他们进去。
进入寺庙,江寒聆对沙弥道谢。他拂了拂衣袖,抬眼再看,惊地说不出话。
“好多人。”归无月说。
显然,这里现在不仅仅是一座寺庙。
正眼望去,中庭摆着祥云蟠龙香炉,足有一人之高。庭中松柏挺立,浓绿庄严。宝殿共两层,八根红柱支撑翘角飞檐,白石台阶将其抬高,显得威严肃穆。在半明半暗的雨幕中,不像庙宇,更像宫殿。
破坏这一严肃意象的是宝殿内外挤满了人,老的抱着打瞌睡的小的,青壮年面如死灰,女人扶额闭目。地上横着躺的,竖着躺的,叠在一起的,靠在一起的,什么姿势都有,就是没个正经样。
“这是?”江寒聆想问小沙弥怎么一回事。
小沙弥见怪不怪,双手合十,答:“都是附近来逃难的,贵人若是嫌弃,宝殿后面还有地方,只是要委屈贵人淋雨走一会。”
“无妨。”江寒聆对小沙弥浅浅鞠了一躬。
江寒聆对归无月使了个眼色,归无月心领神会,紧跟上他。经过香炉,烟灰气味浓烈,只是被雨隔住。踏上石阶,走得近了,宝殿里充斥着一股比烟灰更加难以忍受、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味道。
菩萨半垂着眼,宛若俯视众生相。
他们站在宝殿外,仰头看着不知何时才能停雨的天。江寒聆想向其中一人问些什么,但个个兴致缺缺,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二人从神色与气质来看都不是俗人,不少人都偷偷打量着。虽存着好奇心,却畏惧佩剑又人高马大的归无月,那剑还是言肃微赏的。
江寒聆一心想着方才小沙弥一席话,这些人都是逃难过来。从哪里逃过来,莫非是仰城?
“给我点碎银子。”江寒聆对归无月说。
归无月问:“你这是要?”
“问点话。”江寒聆说。
拿到银子,江寒聆走向缩在角落里的一老一小,蹲下去,俯身轻问:“老人家是哪里人?”
老人昏昏欲睡,不想回话。
江寒聆拿着碎银子往他手里塞,说:“给小孩买点吃食。”
摸到银子,老人便精神了几分,回答道:“我们是福星村的。”
是他们先前路过的一个荒废村子。江寒聆再问:“这些人都是福星村人吗?”
老人说:“不是,村里人我几乎都认识,这里很多生面孔。”
“多谢。”江寒聆说。
老人家哄孩子睡觉,怀中小儿面黄肌瘦,但衣裳干净平整,不哭不闹。江寒聆多问一句:“孩子爹娘呢?”
“爹打仗,不知道是死是活,娘走散了。”老人头也不抬,仿佛在回答今天吃了什么。
江寒聆噎住,知道战争令边民民不聊生,但亲眼见亲耳听,还是让他得到了冲击。尤其是好端端的家庭被迫拆散,童年的不幸又加诸于无辜之人身上。他沉默半晌,宽慰道:“战争很快就结束了,要不了多久你们就能回家去了。”
老人家摆摆手:“一把年纪折腾不动,家又散了,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为了给老人家希望,江寒聆说:“我在军中认识些人,您儿子叫什么名字,我托人去问问近况,再告诉你,如何?”
“真的?”老人布满褶皱且粗糙的手握紧了江寒聆,“我儿子叫王子仪。”怕江寒聆不知道,他补充道:“是‘淑人君子,其仪一兮’的子仪。”
“名字倒是风雅,我记住了。”
离开这一老一小,江寒聆敛去笑容,神情落寞。归无月心中无半点波澜,却下意识想去安慰江寒聆,拍了拍江寒聆的肩膀。
“玉郎?”一个声音冷不丁地插进来。
江寒聆闻言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循声看去,却迷茫了。如此唤他的人发已花白,皮肤发黑,脸上沟壑纵横,眸子灰白,身着素色布衣,江寒聆想不起来何时见过这号人物。
那人再说:“哎呀!是小少爷,我没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