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亲切地靠过来,江寒聆这才从她的声音听出来是谁。嘴唇不住颤抖,江寒聆一时震惊到组织不了语言,他不知该从何问起。
面前这人名何蕴,是他母亲的陪嫁丫鬟,她将江寒聆从小带大,是再亲近不过的人。江寒聆双亲去世时才十四岁,不过已经是记得清事的年纪。父母双亡后,江府就散了。江府家仆丫头拿着遣散费,回老家的回老家,换新主的换新主。
江寒聆记得何蕴如今估摸着四十岁不到,怎会如此苍老。他心疼至极,回握住旧人的手,不断摩挲。这双手抱过他的襁褓,护着他学步,为他读书点灯,往事一下涌上心头,江寒聆的眼睛瞬间湿了。
看到江寒聆泪眼朦胧,何蕴也哭,哽咽念叨着:“打小就看得出少爷俊俏,如今更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知道江府散后小少爷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
江寒聆眨眨眼,不让眼泪掉出来,红着眼眶问:“何姨,离开江府后你去哪了?”
何蕴尴尬地笑了笑,唉声叹气:“当年拿了遣散的银子,我本来是打算回老家。但是流年不利,在回老家的路途中遇到山匪,银子被抢了是小事,好在还留了条命。我出江府的时候已经三十了,不好嫁人,身上又无一文钱傍身,一路流浪,就到了这里。”
“怪不得你瘦了那么多。”江寒聆摸着何蕴皮包骨似的手腕,从随身荷包里掏出一堆银子,估摸着有四五十两,往何蕴手里塞,“这些你拿着,我现在吃喝都在王府,用不着那么多。”
何蕴推脱,不肯收,说:“如今我在寺庙住着,花不了几个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少爷还是留着钱为以后打算的好。”
即使穷困潦倒,何蕴仍为江寒聆着想,他从未如此想问上苍,为何世道要这样折磨一个和蔼可亲、温柔敦厚之人。
“拿着吧,”江寒聆硬将银子塞进何蕴手里,“我肯定要帮,不仅要帮,我还想请你和我一起回都城,不是为侍奉我,而是去享福。”
何蕴破涕为笑,眼睛笑成两条缝:“少爷真是和老爷夫人一样善良,但我现在哪都不想去了。”
江寒聆急着想说什么,被何蕴打断,她环顾四周:“你看这里那么多人,庙里的僧人也就十几二十个,哪里顾得过来,我想留在这,帮些忙。”
“这里又挤又闷,有什么好?”
“可不能这样说,”何蕴摆摆手,“少爷你是锦衣玉食过来的,不懂我们这些人。都城的繁华我见过,即使是老爷夫人这样的好人,都是转瞬即逝的富贵,那里好虽好,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止住的泪在听到父母时,好像又要涌出来了,江寒聆略带哽咽道:“至少把银子收了。”
何蕴摇头,还是不收,欣慰道:“少爷非要给银子的话,就给寺里捐点香火钱吧。”
这回却轮到江寒聆摇头:“我帮不了别人,我只想帮你。”
此话一出,何蕴怔住了。
江寒聆趁机将银子塞给何蕴,说道:“总之这银子是我给你的,如果想要捐香火钱,那您老自己去捐吧。”
见江寒聆如此坚决,何蕴才面带难色地收下推脱已久的银子。江寒聆还嘱咐道:“留些给自己置身衣服。”
“哎。”何蕴应下。
与何蕴闲聊近况,江寒聆说,边关已经停战,只差讲和这一步了。他带来的是好消息,却让何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江寒聆即刻问:“怎么了?”
“我......”何蕴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
江寒聆会说话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何蕴,何蕴更张不了口。
“雨停我就走了,您再不说,我们就难见了。”
闻言,何蕴顿时握紧江寒聆,皱眉道:“我也不知该不该开这个口。”她拉着江寒聆往宝殿内走,在横七竖八躺着的人群中穿梭,到了佛像边。
那儿靠墙坐着一男一女,衣服短了一截,露出手腕脚腕,瘦瘦小小,个子不高,却很精神。何蕴对他们招招手,两人懵懂地来到何蕴跟前。男孩和女孩差不多高,躲在女孩身后,露出一只水灵灵的眼睛。而女孩不畏不惧,柔声问何蕴:“干娘,怎么啦?”
何蕴没回答,却对江寒聆说:“这是我在此结识的一对姐弟。”她拉过女孩,向江寒聆介绍,“这是姐姐意真,那是弟弟意殊。”
袁意真不解地歪头在江寒聆与何蕴之间来回看,袁意殊则把姐姐的肩膀抓得更紧,死死盯着江寒聆的方向。
江寒聆顺着意殊的视线回头,发现归无月煞神似的,冷着脸站在身后。归无月又高,还配着剑,江寒聆猜袁意殊是被归无月吓的,于是吩咐归无月出去等。
何蕴继续说:“他们俩是我在路上偶然遇到的,意殊今年才十三,意真大些十四,是芜城人,父母找不到了。”
芜城,江寒聆知晓,是三年前被盘人夺取的四座城池之一。细想来,两姐弟才十来岁的年纪,就流离失所了。他好像知道何蕴要说什么,微笑道:“直说吧。”
何蕴笑着低头看两个孩子:“少爷和老爷夫人一样是善人,这两个孩子,我想能不能请少爷顺路带去都城,总比在这无知无识强。”
沉思片刻,江寒聆在何蕴紧张的注视下说:“可以是可以,但为什么?”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何蕴哑口无言,她以为江寒聆会善心大发一口答应。不想让江寒聆为难,何蕴勉强笑道:“如果少爷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嗯。”江寒聆轻答一声,不愿再忍受别人的期盼,他快步出宝殿找归无月。归无月很好找,他就倚在殿外的栏杆上。
“说了什么,你看起来脸色不好。”归无月第一时间询问江寒聆。
江寒聆摇摇头,将宝殿内的事告诉了归无月。归无月也是讶异,脱口道:“怎么不答应,不过顺路而已。”
“人是我带去都城,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到了都城他们靠什么谋生,靠我养吗?”江寒聆情绪有些激动,对归无月说话也冲了起来。
“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以为我是滥好人?滥好人谁也救不了。”最后一句,江寒聆咬字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
春雨溟蒙,寺庙笼罩在烟中,洪亮钟声响起,梵音一阵阵传来,让人静心。一地雨色,积水小潭反射江寒聆与归无月模糊的影子,周边青翠山峦倾倒,也一起被框在水潭里。
“想帮就帮。”归无月似是看穿了江寒聆的心思,云淡风轻道。
“我不能。”江寒聆的视线仿佛透过寺庙围墙,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有什么顾虑?”归无月问。
一时无话,归无月静静地看着江寒聆轮廓流畅的侧脸。半晌,江寒聆叹气,缓缓道:“这两孩子若是年纪小些,我还能送他们去念书,或者学点手艺谋生。但现在他们已经记事,身上若是有旧的恶习,难改,难教。”
归无月望天,乌云与天色愈浓,沉得像要塌下去。他说:“我们一时半会走不了,你不用急着做决定。”
“归无月,”江寒聆紧抿着嘴,从牙关里挤出字来,“我有不详的预感,此番回去,我与王爷,不成功便成仁。”
“所以你真正担心的是这个?”。
“嗯。”江寒聆与归无月对视,点点头。
“呵呵,”归无月突然笑,“不必事事想得如此周全,遵从本心,不后悔,就够了。”
天空裂帛似的被闪电撕开,随后是沉闷的雷响,雨唰一下从天上泼下来,飞溅的雨水打湿了江寒聆的衣摆,先前淋湿的发丝还未干,如今更是狼狈。归无月将江寒聆拉进去,守在殿外。
“江寒聆,你还有我,我会保护你。”
与归无月相识的时间很短,江寒聆却莫名觉得归无月这话值得信任,或许是归无月像是个靠谱的人,又或许归无月是老天派来他身边帮他的。总之,没有归无月,江寒聆突然觉得未来很多事情做不了。
没有立刻回应归无月,江寒聆盯着檐角成串落下的水珠出神。二人默默不语,立在殿门口。
“少爷。”清脆铃音从身后传来,江寒聆回头,是袁意真。
江寒聆和颜悦色道:“何事?”
袁意真当众向江寒聆跪下,磕了个头后说:“我知道,您是贵人,我想请......不,是求您带我和意殊去都城。”
江寒聆不说话。
袁意真抓紧衣服下摆,说:“村里出过秀才,是岚山书院的门生,我和弟弟以前都跟着他读过书。”
“为何要去都城?”
袁意真说:“自从和爹娘失散后,就再也没有听过爹娘的消息。我们势单力薄,边关久不能安宁。我想只有自己有力量了,才能有机会找到爹娘。”她又拉过袁意殊,一起跪在江寒聆面前。
何蕴远远看见,走过来也想跪下,让江寒聆眼疾手快地拦住。众目睽睽,几十双眼睛萤火般看着他,江寒聆俨然已经被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