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客房的门,江寒聆朝归无月伸手,掌心向上。不过几天的功夫,两人好像已经有了默契。
归无月把手递过去,江寒聆聚精会神地拆纱布,而归无月只需要看着他认真专注的样子。睫毛随眨眼蝶翅般翻飞,鼻尖挺而翘,头发浓而密,手上的动作也是轻柔得宛如上好的缎子。
人间的江寒聆竟比天上的还让人痴醉。
揭开纱布,一道渗血伤口清晰可见。江寒聆蹙紧了眉瞧归无月,像是在责怪他不注意。但江寒聆捧着归无月的手,这让归无月觉得这伤值得。
千金难求的金疮药只一小瓶,敷上去便溢出药香,这点远不够归无月的伤好,江寒聆想着不为言肃微,为了归无月的手也得早些回到都城。
“这一路上真是辛苦你了。”江寒聆发自内心地说。归无月既要保护他,还要做马夫,任劳任怨,也不求回报,江寒聆已全然信任了这个人。
“不辛苦。”归无月说。他单看着江寒聆就高兴,就觉得私来凡间不算错付。
江寒聆不会包扎伤口,纱布缠得很难看,他抱歉地笑笑,脸颊是珊瑚红。归无月贪婪地要记住这一幕,江寒聆的笑却愈发僵硬。
原来,总算安定一阵后,江寒聆惊觉自己的衣物被换了,而唯一能给他换衣裳的人只有归无月。于是他说:“衣裳......你换的?”
“嗯。”归无月大大方方地承认。
“这于礼不合。”江寒聆捏住衣襟,不安道。他面上的红润又绵延到耳朵尖,发烫。
“参谋给侍卫包扎,也于礼不合。”归无月话里带着笑意,明明也不合时宜,只因江寒聆是真赧了。
“都说过了,这里没有参谋。”江寒聆背对归无月。
“这里也没有侍卫。”归无月如是说。
归无月坦坦荡荡,江寒聆扭扭捏捏,显得他像是被姑娘看了身子。都是男人,看几眼也不会怎样,江寒聆却钻起实际上并不重要的牛角尖来。他不说话,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
不同于归无月那边的僵持,意真意殊姐弟那就活跃多了。
飘零流离的生活持续了很久,不是睡地板就是睡草地,很长时间没住过干净宽敞的屋子。客栈里普普通通的被褥和床榻,对他们来说像是宫殿才有的奢品。
意殊趴在床上,反复摩挲床幔,拨弄垂下的坠子,心情相当不错。意殊倒感性起来,为了抓住这样一个机会,她如此草率地与何蕴道别,现下伤感涌来,难受得紧。
“姐姐,你也来这里躺一躺。”
意真藏起忧伤,笑着走过去,说:“是吗?我试试。”她坐到床沿,手掌在软被上来回抚摸,就像从前父母还在身边时一样。
意殊坐起,将头轻轻靠在意真背上,往后只有他和姐姐相依为命了。
“姐,你说都城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意真说,“应该很大,很繁华,有很多人,盘人到不了那里,想必是非常安宁的地方。”
“要是爹娘能和我们一起去就好了。”意殊声音沉闷沮丧。
姐弟之间极少提起爹娘。曾几何时,袁意真也会牵着娘亲的手撒娇卖乖,要漂亮衣衫穿,要爹扎好看的头花。即使不安,即使难过,这些情绪于她无益,并不能改变现状。
“只要我们在都城闯出了一片天,我们一定有机会找到爹娘。”袁意真对袁意殊说,也是对自己说,不管能不能找到,总得有个念想不是?不然日子也太苦了些。
“笃笃笃”三声敲门声后,响起了江寒聆清亮的声音:“出来吃饭了。”
意殊第一个蹦下床去开门,却看见除了江寒聆,后面还跟着归无月,那把冰冷的剑仍旧挂在归无月腰间。
有了江寒聆第二次被刺杀的经历,归无月就剑不离身了,他才不管谁见了兵器随身会感到慌张,他只管江寒聆的安危。
带着姐弟俩下楼,他们要了一张桌子,一碟瓜子,半斤牛肉,一盘鱼,六个包子,一壶茶。
姐弟看来也是美味珍馐。袁意殊饿急了,抓着两个包子就往嘴里塞。猪肉馅汁多味美,江寒聆尝了也感叹这边陲小城竟然有比都城还好吃的包子,但归无月一动不动。
“不爱吃?”江寒聆问。
“不是。”归无月答。
江寒聆拿起包子举到归无月面前,对归无月略带殷勤道:“刚才的事,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望大人原谅我。”
归无月盯住包子,不接,低头咬上去,像是江寒聆喂给他吃。他一口就尝到了内里的肉馅,这味道阔别已久。地上的事与他本已无干系,多亏江寒聆,他才重拾了做人的记忆。
“拿着,手累。”江寒聆不惯着归无月,神情自如,没注意到意殊意真两双滴溜溜的眼睛在他们身上来回转悠。
归无月不为所动,仍是低头咬包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寒聆。在江寒聆眼里,这是挑衅。
“幼稚。”
归无月依旧装聋作哑,江寒聆举到手酸,直到归无月把整个包子吃完。然而这里装看不见的不止归无月一个,姐弟闷头吃,不出声,心里却想这两人做的事竟然与他们爹娘如出一辙。
肉和包子大部分都进了意殊的肚子里,他眼巴巴地看着江寒聆,嘴唇上浮着一层油。还想吃,但不好意思说。
“要吃什么你去和小二说吧。”江寒聆不在吃食上吝啬。俗话说半大小子吃垮老子,袁意殊的饭量不令江寒聆意外,言肃微这么大的时候比他吃的还要多,而且挑食。
对方翕动的嘴角逃不过时时刻刻注意江寒聆的眼睛,归无月问:“你在笑什么?”
“啊?”江寒聆抽出回忆,“我想到了王爷,从前的一些事。”
归无月真想给自己几个嘴巴子,他本就讨厌言肃微,讨厌到听言肃微这三个字就烦躁,多嘴,多问。他的笑容瞬间消失,提起筷子夹盘里的牛肉渣。
店里吃饭的人不多,共三桌。靠近他们的一桌人从江寒聆出现时,就注意到江寒聆。约莫七八个人,站起来,走到江寒聆那边,黑压压一片将桌子团团围住。
没等江寒聆一行人反应,为首的发问:“小娘子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面对不知礼数又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江寒聆看都不看一眼,他闻到男人身上的酒气,不悦地只想把他撵走。
冷淡的态度没让那男人打退堂鼓,而是更为兴奋起来,轻佻道:“刚看见你喂夫君吃饭,也喂我吃一口嘛。”话音刚落,那群人哄堂大笑。
这人眼拙,以为江寒聆女扮男装。
估计是地头蛇又或是其他,店小二畏惧他们,为难地在人墙外劝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在场无人理会,为首男子横行霸道惯了,两只眼睛色眯眯地盯着江寒聆。袁家姐弟没见过光天化日横行霸市的,吓得不轻,却又气势不减地狠狠瞪登徒子。
那人贴江寒聆愈发近,抬手就想摸江寒聆的脸。先前一直没动作的归无月从桌下抽出长剑,兵器冷光耀目,眨眼功夫,剑刃在登徒子手腕上停住。
“敢摸,代价就是你的手。”归无月不怒不嗔,平静地看着登徒子,话也不轻不重,刚好能让人听清楚。
登徒子刚想啐一口,骂归无月是哪里来的狗东西,却被归无月镇住了。他头回从一个人的眼神里感知到令人胆颤的煞气,自己的灵魂在畏惧,由心想要逃走。这人不好惹,搞不好真的会把他的手剁了。
“走、走吧,玩不起没意思。”登徒子难得识相一次,但嘴犟,好面子。他那些想看好戏的随从或跟班,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失落,好像遗憾戏还没开场就落幕了。
登徒子走后,归无月恢复如常。袁意殊眼里的崇拜克制不住,内心汹涌澎湃,视线粘在了归无月手里那把剑上。
有了剑就能保护自己,保护别人。
“没吃完的端回房里去吃。”归无月说。
这么一搅和,江寒聆也没了胃口,点点头,率先上楼回房。
进了屋子,归无月说:“不要因为那种人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江寒聆说。沉默,少言,慎言,才是他的常态。近一段时间,他竟然忘了谨言慎行,细想起来,他在归无月面前太过放松了,又或者说是......得意忘形。
“但你都不笑了。”归无月说。
江寒聆敷衍地扯了扯嘴角,算是应付归无月,证明自己的话。归无月只当是江寒聆心情不好,不肯说,便由着他去。
两人各干各的,直到天黑就寝。
一张床,容纳两个男人很难。江寒聆不想让归无月睡地板,这在良心上让他过不去。于是,归无月顺理成章地与江寒聆挤在一张床上。他睡外面,江寒聆睡里面。
江寒聆脑子里没想乱七八糟的,归无月却乐不思蜀。他离江寒聆实在太近了,肩贴着肩,手挨着手,腿靠着腿,一个翻身就能覆上去......
他思维发散,江寒聆熟睡,鼻腔却兀然嗅到一股异常浓郁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