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这日,月色格外亮,像是有人用最细的羊毫,将玉盘在天上一点点擦亮。
我坐在正厅一侧,眼睛却一直盯着圆桌上的莲蓉月饼。那是大姐额外差人给我送来的,说是荣昌候府项氏一族里新得的法子,皮薄馅足,最中间还嵌着两个咸蛋黄,寓意“双全美满”。
只是美不美满,我不清楚,毕竟连我都听见丫鬟们在角落里嘀嘀咕咕,说什么“项世子心中另有所爱,是赫家的幺女莲蓉”。
我一边听着,一边暗自想着,怪道外间传我们府上没规矩了!不然丫鬟们怎么会一旁嘀嘀咕咕呢!当然,我是不介意的,家中就母亲与我两人常常说话,但母亲有些时候会打发我回院子,什么也不告诉我。若不是丫鬟们的闲聊,我还能知道些什么呢?
莲蓉?我看着那块月饼,心道:这名字听着甜,咬下去,却可能发苦。
我大姐何之瑶,自小稳重端庄,样貌也是人中龙凤,嫁入荣昌候府项世子三年,听说婆婆宠她如己出,夫君敬她如宾客。可那又如何?项世子最爱的,不是她。
据说那位赫家幺女,温婉如水,才名远扬,幼时曾与项世子青梅竹马。若非家族突遭变故,恐怕今日世子夫人之位,便是她的。
我一口咬下莲蓉蛋黄月饼,咸与甜在舌尖交缠,有点复杂,又有点有趣。
再看一旁坐着的,是我二姐何之音。她比我大七岁,早早就嫁入谢家,是如今的威远将军夫人。只是成亲才半年,顾将军就带着他那被迫做了妾室的“红颜知己”远赴西北,两年未归。
二姐一开始还常书信往来,如今却渐渐无声无息。她却并不怨,也不哭,只是将谢府上上下下打理得妥妥帖帖,连京中诰命都常夸她“温雅持重、内敛稳重”。
我有时候想,什么是“温雅持重”?是含泪不语,还是压下愁容,对外如同带着面具一般?我不懂,只是记得有一次她在花厅独自饮茶,杯中飘着的不是花,而是一枚压得平整的枫叶,像是她自己,明明早已泛红,却装作无事发生。
至于我嘛,我叫何之宜,是何家最小的女儿,今年十岁!
人们说,我仗着母亲是安国县主,姐姐们又嫁的得势,就惯会仗势欺人,嘴硬心狠,小小年纪便是只张牙舞爪的小狐狸。
我倒觉得挺好玩。狐狸不好吗?狐狸知道冷暖,狐狸知进退,狐狸从不掏心掏肺——不似兔子,心太软,死得快。
我的母亲陈氏,是当朝安国县主,皇帝陛下的亲外甥女。外祖早逝,只留下我母亲一人,自幼养在宫中长大,太后将她当亲女儿看待。她虽无兄弟,膝下也无子,却能稳坐县主之位,不许父亲纳妾,不许旁支进门。
于是,她成了京城中“妒妇”的代表,满城风雨也改不了她的骄傲与清醒。
我记得有人在宫宴上当面讥笑,说她“家中无子,怕是香火断绝”,她只是淡淡一笑,说:“断香火的不是我,是朝廷早不许女子掌家,若是何家由我来传,未必不比几个不成器的庶子强。”
是的,父亲何家曾是关中嫡次子迁徙至都城。如今父亲没有子嗣,但父亲有两个庶弟。论起来也是没甚出息的,若不是母亲强势弹压,估计那两家寄生虫似的,日日痴缠。
不过,父亲虽窝囊了些,但确实也不惹事,唯有一喜好,就是求仙问道。也不知道他又不是帝王,要那长生为何?
思绪天马行空,乱乱的,跳跃着。又想到了我们的大靠山,当今太后。
太后是母亲的姨母,却不是当今陛下的亲生阿娘。而我亲外祖母是家中嫡次女,我幼时在母亲的房里曾偷听到一些,说是还乱着辈份与当今陛下称姐道弟……但她们说的隐晦,我猜着应该是一段皇室秘闻,后来先帝驾崩,外祖父与外祖母皆也病逝,母亲被赐姓国姓陈,并赐了县主,出府别立,直到二十岁才赐婚何家。
当今陛下出生不显,自小不受重视,之后学堂里悄悄听闻些他的传闻,有说他性情有些阴郁,但我六岁时见过他,我瞧着他特别和蔼,也觉得他性子仁善,是个明君,不然为何待太后孝顺且极其自然的待太后的娘家人…….我们母女四人那么好呢。但我印象里他身体一直不好,时常发病,眼瞧着一日不如一日。子嗣长成的也不多,真正成年的不过两位皇子三位公主。
前几年,因着沈皇后一直无子,自请废后,入了道观。
大皇子十八岁,出自弘农杨氏,只是生产是亏了身子早亡,死后追封贵妇;二皇子十六岁,是新任贵妃之子,谢氏出身,平日里一直尽心侍奉太后,瞧着无害的模样。两家各有来头,各有支持,却也都不完美。
太子之位至今空悬,一日不立,朝堂之上就风起云涌。
“你说,” 我轻声问坐在身侧的丫鬟小环,“我瞧着是无兄弟撑腰的了,将来若无儿子,是否也会被人说是‘福薄’的?”
小环吓了一跳,连忙道:“三姑娘胡说什么呢!”
我只是笑了笑,继续望着桌上的月饼。
有些人一生只求团圆,有些人却早知这世间并无圆满,只有权衡与筹码。
而我,虽小,却在这灯火辉煌的厅堂里,看见了月色下的真相:
姻缘是筹码,权势是笼子,甜是假的,苦才是真的。
但,什么又是苦,什么又是甜?
我咬了一口莲蓉月饼,当内心的想法突然翻转之时,尽然还品出了一些滋味!
三月里,北疆传来捷报。边关大捷,贼寇退却八百里。
整个京城仿佛在一夜之间沸腾。鼓声震天,百姓张灯结彩,连天子阿舅都破例在御花园中设宴三日,以慰军功。
捷报之中,不乏新星将领的名字,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弘农杨氏一门三将,皆立首功,一时间大皇子风头极盛;而我的二姐夫,顾氏一族的顾廷安,也赫然在列。
父亲唏嘘:“我朝久无战功名门,今番赫赫,杨、顾二族怕是又要登高枝了。”
我母亲冷笑一声:“登的是战马,不是高枝。”
我知道她话里另有深意。
因为还在百官还未散宴那日,顾廷安就上了一封奏折,求封他随军两年、在他的床榻上立下不少“功劳”的红颜知己为侧夫人——并附上所谓“良家出身”的家世档案,说她原是小门小户,父兄皆亡,孤苦一人,因缘巧合才与将军结识,早已有“结发之实”。其实人人皆知,这小妾翠红苑花重金自小培养的伎子,因着年岁到了要被拍初夜,当夜二姐夫酒醉,被爬了床……这事当时闹的也是厉害,最后还是二姐疼惜她的身世可怜,想着其身为伎子早早被夺了生育之能,故尔就收了房里。只是没想到,事情渐渐演变成这样。
朝廷赐了封。一纸赐婚,侧夫人之位落定。
与此同时,顾家女眷受惠,二姐何之音被封“顺宜夫人”,她的婆婆也得了“宜安诰命”。
一道喜报送到谢府,顾家上下都在办喜事,鸣锣开道,张灯结彩。只是不知,谁在为二姐高兴,谁在为侧夫人喝彩。
更可笑的是,京中竟有坊间小调,唱得热火朝天:
“顾郎出征两载归,红颜苦守边关泪,
皇恩浩荡成眷属,一朝封诰照春晖。”
“情真意切”“不弃糟糠”“将军痴心”“佳人有情”……
谁还记得,还有一个人,在顾府内庭,日日守着空房空信,也立下了不输旁人的贤名与规矩?
我看着二姐那日着诰命礼服出席宫宴,罗裙曳地,金玉生辉。人人敬她一杯,笑她一声“贺喜”。
她也笑,端庄从容,不卑不亢。只是有日回府见我们,我看见她独坐窗前,与阿娘夜话时,我不肯离去,睡在阿娘的榻旁,我瞧见在卸下满头珠翠后,长发披肩,二姐对着镜子坐了很久很久。
那镜子里,是一张极其清淡的脸,像盛极之后的秋花,美则美矣,却也寂寥。
母亲有些担忧的望着她,道:“今日能洗了身份得了侧夫人,之后就能得了诰命。”
二姐依然面容婉约,却似是回神,嘴里轻轻吐出两字:“做梦!”
后来又过几日,我们姐妹一同出席了一场谢氏女眷主办的赏花宴。
那些贵女们,笑语盈盈,语中却处处带刺。
有人装模作样:“诶,顾将军可真是痴情种啊!待那红颜两载,竟也修成正果,真是感人!”
另一个立马接话:“说来也是,若是真情,贵贱又如何?有了男人的宠,自是贵重无比。”
话音落下,几道眼神扫向我和二姐。
我年纪虽小,听不懂的话不多,听得懂的,偏偏她们说得最响亮。
我二姐笑得依然平静:“那倒也是。也不知道府里有无获得宠爱的妾室夫人,将来恐怕诸位会与我相似,亦或青出于蓝胜于蓝,届时我们还得一起拜拜新主母才是。”
她们脸色一变,有人低低咳嗽掩饰,有人脸红,却不好驳了我二姐。毕竟身旁,我的大姐与阿娘已经将怒意写满了整个面容,瞪着一双似要喷着怒火的杏眼,望向她们。
而另一席面,有两位与我素来不睦的贵女——沈如意与韩琇瑶,她们与我一道在女子学堂里,各自长我两岁与三岁,眼见自家阿娘与阿姐们吃瘪,拿长辈们没辙,却是狠狠瞪了我一眼,眼中几乎写着“无法无天”与果然如此“粗鲁不堪”。
而我却是笑眯眯的望着她们,仿佛无知无觉。
只是后来,我故意单独到一旁的凉亭处,选了一个“好”地方,一边做惊奇样,一边笑的愉悦,而一直跟着我的沈如意与韩琇瑶,终于因着好奇往我这处走近。直到她们走近了,我对着水面,脑子里转了转,觉得韩琇瑶更容易激怒些,于是故意轻声仿佛自言自语道:“哎,越看我这张脸越是觉得完美无瑕,脑子还特别聪慧,那出师赋看了一遍就记得十分清晰,想那史上留名的杨修在世也要赞我一番好记忆!”
出师赋是韩琇瑶的暴躁点,因为曾经在学堂里,家有三个兄长唯有她一女,且出身兵部侍郎家的她与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学堂里也不知道是谁给她取了草包老四的名号。而我在被她几次欺负之后,突然间觉得此名甚好,出了不少银子,让人四处给她留名,渐渐的也就几近于家喻户晓了。
韩琇瑶手上有些功夫,她上前想与我一番理论的同时,下意识的伸手要推搡我,但是我却是闪身一旁,她自己一时没站住就往前冲去,而一旁的沈如意原本要躲,我故意往她那边求助似的道:“快!快拉住沈姐姐,快快,沈姐姐快拉往她。”
随后一声、两声,她们落了水,而我惊讶失措,先是原地愣了好一会儿,随后爆发出惊人爆鸣:“快救人啊,有人落水啦!” 一边叫一边往后狂奔。
我想的好好的,就像我心前所做那样,天衣无缝。
可是这次意外发生,我在假山后面瞧见了二皇子陈景琛,十六岁的他那一双眼睛仿佛洞察一切。
就似我见过的谢家人,都是长的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我不理他。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继续我的表演。
其实论起来,沈如意是户部尚书的嫡女,是道观里沈皇后的母家,韩琇瑶是兵部侍郎之女,她们与我素无交情,但几次学堂里的敌意纠纷,我渐渐开始反击之后,我们之间便越来越不对付。我其实并不想的。
我曾问母亲:“她们为何一开始便待我不善,之后又总与我作对?我又未曾得罪她们。”
母亲淡淡一笑:“因为你与阿娘一样,能让她们嫉妒。”
“嫉妒我十岁?”嬷嬷曾经说女子的青春无价,我想着她们长我两岁、三岁,难道是因为我比她们多有青春两年三年?
“嫉妒你阿娘我出生时,虽不是皇室血脉,却得太后陛下偏爱;嫉妒我哪怕一句话,也能让她们笑变成哭;更嫉妒,我生的你明明对课业不甚上心,却偏偏门门都是出类拔萃。”
我仿佛能听懂,又仿佛没懂。其实也自己也不知,为何写诗写文章,总是突然间灵光乍现。又为何每次骑马,马儿再桀骜不驯,总是没几下就顺从了我,还有每次射箭,虽然弓箭太重,但我的准头却是极准。也许我真是神童?上天也眷顾我?我晃了晃脑袋,自己都甚是奇怪。
在宴后回家的马车上,我趴在窗棂上看天上的月,心里想着那个我从未见过的“侧夫人”。
她或许真的温柔贤惠,也或许真心爱慕将军,但她出场的方式,就像一枚尖针,扎在了我们家的某个旧伤口上。而突然间,“恶毒女配”四个字犹如在黑暗的天幕中一晃而过…….明明陌生的四个字,我却认识,并知晓其意。
闭了闭眼再睁开,消失不见。唯有天际上挂着的一轮圆月。
月还是那月,恬静美好,圆时最美。
可我知道,最圆之后,就是月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