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柄过甚,血腥杀戮的极端镇压,是为谋国;而退位让贤,保全半壁江山,亦是为谋国。不过这些,在鸟雀啼叫着扯开天幕后,便不该再提起了。
是夜,晏梅故睡得并不踏实,神思游离在外,飘荡了整夜,不知身在何方。
彻夜浅眠,竟然将昨日之事,在脑海中重演一遍,最终还没没能理清楚头绪,天就亮了。
耳边传来阵阵脚步声,似乎在咚咚咚地踩踏地砖。那动静不大,听得出是有所顾忌而放缓了脚步,可在晏梅故的脑海中,还是异常清晰。
不知何时,声响缓缓消失了。晏梅故仍没醒来。
或许又睡了一刻钟,晏梅故突然深吸了口气,在噩梦惊魂中转醒,心如擂鼓。他陡然睁眼,魂魄从梦魇中抽离,而眼前骤然闯入的,是威严宽大的龙袍。
他莫名惊叫一声,吓了一头冷汗,定睛一瞧才看清楚,竟然是萧沛跪在边上,正笑眯眯望他。
窗外还透出股苍白的晨雾天色,时辰应当还早。
萧沛没穿寝衣,也没穿常服,竟然将衣橱中许久不穿的龙袍翻找出来,整整齐齐套在身上。那五爪金龙,在肩上盘旋瞪眼,很是隆重。
他端正跪坐在晏梅故身旁,一副期待的样子。若是长了尾巴,不知要怎么摇摆才好。
晏梅故缓过神儿,心悸未平,怒火又起,眉心不受控地抽动两下。
他提起声音质问:“不睡觉,穿成这样,欠揍吗?”
才睡醒的嗓音,还掺杂了柔软的鼻音,没了往日骂人的气势,似乎威慑力不足。
杀人如麻的权宦九千岁,阎罗王似的人物,竟然也会畏惧睁眼见鬼,怕是阴曹地府中,爬出来向他讨债的。萧沛这身衣裳,乍一瞧见,便教人记起先帝。正乾帝披上这身龙袍,金灿耀眼,帝王之气浑然天成,那睥睨万物的气魄,不自觉便令人瑟瑟发抖。
萧沛的模样与先帝神似,却还是浮现出年轻的俊朗青涩,锐气不足,不甚果决。
尤其是神采,仍旧是含了稚气的。
二十二岁,想来,也不过是先帝才登基的年纪罢了。
思绪逐渐回笼,晏梅故抬脚猛踹萧沛的大腿,惊骇褪去,只余下怒火烈烈燃烧,嗓音也清亮了许多,“萧溯川,你有毛病?”
萧沛不语,还微微笑得诡异。
他将双手作礼贴于腹部,恭敬弯腰,低头恭敬道:“千岁爷金安,朕……伺候您起床。”
低头时,铜铃铛又响了,清脆惹人嫌。
晏梅故再一次傻眼了。
他真后悔,后悔让萧沛戴上这破玩意儿,竟然还让他玩出花样来,搅得鸡犬不宁。可若是现在收回……他脸面上,又有些下不来台。
不知萧沛究竟要闹哪一出,晏梅故一张昳丽美人面,渐渐过渡成了青黑色。
他咬牙斥道:“唱什么戏?滚回去睡!”
萧沛不仅置若罔闻,还挺直了身子,一把攥住晏梅故飞来的脚腕。
只是低谷了力道,那一脚,还是踹到胳膊肘上,整条胳膊都麻了。
他霎时疼得倒吸凉气,还握着晏梅故的脚腕,死活不肯撒手。方才那股殷勤腔调全变了,“嘶……胳膊,胳膊掉了!”
晏梅故心中一惊,忙坐起来,抓住萧沛的胳膊,紧张问:“真掉了?”
许是与萧沛这蠢人待久了,不知不觉,连晏梅故自己也变得有些不着调。见萧沛疼得呲牙咧嘴,以为他胳膊真脱臼了。
萧沛缓了缓,趁机贴身上去,抱住晏梅故蹭了蹭脑袋,“没,朕诓你的。”
晏梅故眼前发黑,一阵语塞。
他推开萧沛,“滚,我要出去了。”
萧沛笑了两声,八爪鱼似的,缠住晏梅故非要伺候他穿衣裳。推来扯去,又伸手挠他痒痒,闹到最后两人笑得滚成一团,不知怎么又搂了起来。
枕边空荡荡,佳人却睡在床下。萧沛受了一夜冷落,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干脆清晨便起了身。
翻来覆去腻歪了半天,他才彻底甘心。
“别闹了,今日我要去镇抚司审问程继清,省得夜长梦多。”
晏梅故的脸颊近在咫尺,许是才睡醒的缘故,惬意地眯眼含笑,那神情远没有昨日那般骇人了。
萧沛凑上去亲那张红唇,缠绵了会儿,还是那句话:“朕伺候你更衣。”
床榻上,整整齐齐叠放了掌印太监的紫袍金带。
他从地上爬起来,抖搂开那身威武华贵的紫袍,站在晏梅故身前,挑眉示意。
细想来,与萧沛厮混的这些年,晏梅故嫌少承受萧沛如此细致入微的照顾,不由浑身不自在。倒不是萧沛摆架子,不愿伺候他,而是晏梅故总推拒这番意思,凡事亲力亲为。
萧沛倒是想照顾,却总没找到借口。
说起这个,晏梅故总觉得十分别扭。他在帝王面前,从来卑微惯了,即便萧沛登基后,在生活琐事上,仍不愿僭越本分。
萧沛再不济,再无能,也是大堇的君王。
晏梅故这辈子,是绝不会试探皇权的。
可如今摆在眼前的,是象征大堇至高权柄的紫袍金带,穿了出去,任是走到哪儿,都是可以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
可谓见神杀神,遇佛杀佛。
可大堇年轻的君王,正在拎起那身袍子,笑眯眯地等他上前,好亲手为他穿上。
这场面,犹如蜜糖甘霖,深深诱惑着晏梅故,令其忘却了昔日的恪守本分,施施然迈步上去。
他在紫袍前转身,张开了手臂。
萧沛心中一阵雀跃,屏住呼吸,将袍子罩在晏梅故线条柔美的身躯上,套好袖子,又从头到尾整理妥帖。
眼见晏梅故要走开,萧沛却早一步跪在地上,将靴子捧到面前。
他神色自如,分明是头一回伺候人,却丝毫不手忙脚乱,从容得不像话。这理所当然、淡然不迫的样子,倒是让晏梅故有些无所适从。
晏梅故是从没让人伺候过的。
因而萧沛敲他小腿时,还愣了一下,“啊?”
萧沛仰头看他,眸子里噙着笑,“扶住朕肩膀,抬脚。”
晏梅故顺由他的触摸,抬起一只脚,手掌搭在萧沛不怎么厚实的肩膀上,却莫名觉得稳稳当当。
不由想起,虽萧沛身子孱弱,时而缠绵病榻,可少年时也是练过武艺的,骑马射箭全都不成问题,只是近两年来,身体状况才每况愈下。
说起来,与当年冰雪浸泡的那一跪,分不开干系。
邪气寒毒侵袭五脏六腑,即便在最炎热的夏日,萧沛也是手脚冰凉的。
还好,晏梅故体热不寒。不然夜夜身边搂个冰块,真要把人冻死了。
明明是生来尊贵的帝王,却甘愿跪在太监脚下,伏身伺候他晏梅故穿靴,连神色也没丝毫窘迫屈辱的意味,仿佛这是人间乐事般。
萧沛唇角持高不下,颧骨耸起,得意极了。
这哪是屈辱?简直是恩赐。
晏梅故从不让他近身伺候,碰也不肯,非要讲究那些君君臣臣、主子奴婢的臭礼数。真要说,萧沛挨巴掌时,便没怪过晏梅故,怎么会在这些繁琐小事上斤斤计较?
而到了床榻上,又不一样了。
萧沛哪敢对晏梅故动手动脚,干一回便要挨些教训。他向来约束自己惯了,乍然摆弄起晏梅故的手脚,还觉得新奇得很。
他将两只靴子给晏梅故穿戴好,又把衣摆理顺,来来回回,抚摸个没完。
袍子褶皱是要展平的,革带须环到身后,因而要抱紧身子才能系上,前襟更是要揪扯平整,于是便手也不老实,一时要往里伸去。
萧沛正要得逞,忽而脑袋一疼,赶紧眨眼抱头,抬脚要跑。
打方才晏梅故便觉得不对劲,浑身发麻。这不是存心耍他玩呢?
“摸摸摸!”晏梅故火了,把他脑袋呼得邦邦响,拼命克制心跳,连手心也有点冰凉了。
萧沛嗷嗷叫,铃铛叮当响个没完,伴随噼里啪啦的巴掌声,与凄惨嚎叫声,乱七八糟缠成一团。
他赶紧举手投降,发誓再也不摸了,才保下被拍蒙的脑袋。
揉揉头顶,叫苦不迭时,抬头一瞧,登时心脏漏跳一拍,恐慌疯狂上涌。
“梅故,你怎么了?!”
几乎是冲上去,一把攥住了晏梅故的手心,才发觉那手心冷得蹊跷。
晏梅故眼尾泛红,脸颊更是绯红异常,神情紧绷无措,更是浑身发抖,难以抑制。
一双长眸无辜地盯着他。
萧沛吓坏了,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流氓,惹恼他了。
他赶紧一连串解释:“朕、朕是逗你的,你不喜欢,朕再也不做了,对不起……”
再回想起来,方才的举动属实是过分了。
晏梅故忽而想到,此刻自己的神情,应当有些难看。他深深喘了两口气,平缓心绪,脑袋却晕得要命,喝了酒似的。
一瞧见萧沛那张脸,心中便有点按耐不住。
干脆不去看他,闭上眼睛转身,留下一句:“奴婢先走了。”说罢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萧沛愣在原地,尚含有悔恨之意,却在瞥见晏梅故的耳朵尖儿,通红得简直要滴血时,缓缓垂下了手。
晏梅故应当不是厌恶他。
他恍然大悟,噗嗤笑了出来,傻傻地原地转了两圈,转得头脑发懵。
他丝毫不像是彻夜未眠之人,而是个拔得头筹的赢家。
原来,梅故是害羞的。
晏梅故走了许久,萧沛还坐在床上,回味方才的举动,犹如当年初相识,那个美艳却胆大的小太监,明明紧张得双腿发颤,也要抱住萧沛不撒手。
萧沛甚至还庆幸:还好自己不怕死,不怕晏梅故谋害,一把匕首将自己捅死,而是放任沉沦地混账行事,这才揭开了老天爷赏赐的巨大惊喜。
其实萧沛一直明白,当年,晏梅故是刻意利用他在攀升的。
可那又如何?他这个东宫太子,能帮喜欢的人平步青云,真是人生幸事。
甚至,他从不质疑晏梅故的真心。晏梅故人美心狠,手段狠毒无情,却是个最讲情义之人。先帝龙驭上宾,晏梅故还肯待他这么好,定然是把他,放在心里极深的位置。
可萧沛真正难过的,是屡屡扒开真心,却被晏梅故一笑了之。
晏梅故,他不敢看清楚萧溯川的真心。
从前不敢看太子,如今不敢看天子。萧沛这枕边人,做得委实太失败了……
他凝神片刻,忽而摇了摇头,起身将床铺收拾妥当,再抬头时,脸上换了一副神情。
此时寝殿无人,蒙着白雾的清晨一片死寂,连鸟叫声也不知去了哪里。萧沛阴沉下脸色,缓缓踱到窗边,抬手将窗子推开。他呼吸了一口晨雾,才觉得舒坦。
颈子中央那颗铜铃铛,被他攥在指间揉摸,而那积蓄了力量的眼眸,正罕见地散发出明亮的光彩。
“梅故,别怪朕……”
遮天蔽日已久的黑云,正在缓缓,缓缓飘散开了。太阳,又普照众生了。
……
晏梅故走到院子里,还神魂颠倒,猛吸了几口晨雾,才堪堪平复下来。他满脸不耐烦,甚至想操刀砍人,连急匆匆而来的赵迁,也没瞧见,径直撞上去了。
赵迁惊得天灵盖直冒冷气,扑通跪地请罪,“干爹,儿子该死。”
他本来脚步便有些急,因而晏梅故撞上来时,没能及时刹住。
晏梅故愣了一愣,猜想是自己的脸太臭,把人吓到了。他勉强松了松神色,声音却还有些低沉:“起来。”
赵迁闻言起身,半句废话也不多说,赶紧交代来因:“干爹,程继清险些自尽,让狱卒发现已经救下了。”
没想到,晏梅故并不惊奇,也不紧张,反而问道:“左观尘昨日去瞧你了没有?”
“啊?”赵迁脸色一僵,忽而想起那个逼他叫叔叔的欠揍模样,牙都快咬碎了。
可晏梅故的问话,又不得不恭敬对待,于是别别扭扭的,回话道:“谢干爹关心,左神医已经瞧过了,下次不必……”
“我也没让你当真领罚,你这孩子,榆木脑袋吗?喜欢挨罚?”晏梅故迈出门槛,边往外走,边疾言厉色地教训他。
赵迁这孩子哪哪都好。身手可称上乘,眼色活络,心狠无情,却唯独有一项弱点——死脑筋。
一路从贞元殿,骂出了皇宫,又骂到了镇抚司诏狱,直到关押程继清的那道牢狱门前,才堪堪住了口。
赵迁意识到,晏梅故今日心情很是不爽,特别不爽。
恐怕遭殃的,不会只是自己。
于是顷刻间,狱门砰然巨响,在空荡阴森的诏狱中回荡起来,而那铁铸的狱门,颤颤巍巍半挂在空中,已经……不中用了。
赵迁深吸了一口气,在狱卒纷纷投来惊恐的目光中,蹙眉暗示他们不要出声,听令行事。
程继清在狱中以头触墙,只是没下狠心,因而撞得头破血流,却没要命。
进了那潮湿发霉的狱门,晏梅故黑沉着脸色,在幽暗昏黄的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阴森可怖,没半点活人生气。
他瞥了一眼半死不活的程继清,突然低吼道:“动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