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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琵琶五水连心(八)

    丹木再看过去,吴玥抬起了头,眼中蒙了一层水雾,曲调也更加凄凉。

    “那是谁啊,不知道发疫水了吗,怎么还去河上,真是不要命了。”

    “可不吗,快走快走,别染上病了。”

    身后走过两人,窃窃私语道。

    “吴玥改了谱,也调整了指法,听起来才会这样哀伤。”棠海道。

    “你还会琵琶?”丹木讶异道。他从没听过棠海对任何音律做过评价,也不知道棠海会奏乐器。

    “懂点皮毛,姜荷的琵琶是我教的。”

    好一个懂点皮毛。丹木只知道姜荷的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弹的是这世间唯一一把能化音律为刃的琵琶。他原以为这是法器的功劳,即便随意拨两下,法器也能奏出举世无双的仙乐,没承想到头来竟是棠海的功劳。

    “乐器化成的法器,其原来的主人身上必定有异于常人之处,要么大悲大苦,要么成龙成凤,若弹奏的人不能驯服法器身上原有的傲气,必然会遭到反噬。”棠海继续道。

    即使吃苦头也算一种历练,棠海也不主张这样做,大悲大苦易生怨,对山鬼无利,所以姜荷只能选择苦练琵琶,成龙成凤。

    “在凡人看来,吴玥已是人上人了,关璧年是才子,吴玥也是,只不过吴玥没有关璧年那么喜爱这些罢了。这一曲可是肝肠断,可惜没人能听懂。”棠海敛了笑意。

    新叶河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到丹木觉得这首琵琶曲有点抓心挠肺。

    棠海活了很久很久,见过的事比丹木吃过的米还多,他很少看到棠海对凡人的经历和心境共情,听了这番话,丹木总觉得这件事好像在棠海身上也发生过,或者也会在棠海身上发生一样。

    这次,他不想刨根问底。

    一直到曲毕,丹木都没再说话。

    身后传来脚步声,丹木回头,看见吴玥身边的小厮过来行礼,道:“少爷想请二位道长去茶馆一坐,可否请二位在这里稍候?”

    丹木再看向画舫,只见吴玥已经起身,冲他颔首,转身进去了。

    他对小厮嗯了一声,等小厮走后瞥了一眼棠海。对方又挂上了浅淡的笑,见他看过来,问道:“怎么这副表情?”

    “山鬼真的不会死吗?”丹木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只要不被别的东西杀死,就不会死。”

    他知道,别的东西指的是怨灵和恶灵。

    “怎么问这个,明知故问就是心里有事,想说吗?”棠海笑道。

    棠海说得真准,而且棠海已经知道他不想说了,不然只会说“跟师父说说”,而不是“想说吗”。

    丹木哼了一声,道:“你也明知故问。”

    棠海噗嗤笑出了声,道:“好啊,丹木不也摸透我的心思了吗,可惜这次我是真没猜到丹木想的什么。”

    他想的什么他也不清楚,可能是害怕棠海有一天力不从心,也可能是万一自己除祟失手棠海会是什么心情,不过这一切都源于棠海为何会把吴玥的心思说出来。

    这个问题怕是无解了,毕竟他没看过棠海的从前,也不知道棠海的往后。

    “那就不要猜了,不然我在你跟前就真成透明的了。”丹木收回思绪,朝往这边走来的吴玥招了招手。

    他没敢看棠海,他怕一对上那双眼睛就会露馅。

    棠海和他一样有默契,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吴玥来到两人面前,声音里有些许惋惜:“画舫其实是个好地方,如果没有疫水,或许我会请道长去上面坐坐。”

    “如此美景,是有些可惜。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丹木问道。

    “瞎弹的,没有名。”吴玥扯出一抹笑。

    眼中的泪虽然已经被拭去,但丹木还是能看出吴玥眼角泛红,是刚哭过的模样。

    他这才发觉这句话似乎戳到人家痛处了,赶忙转移话题,问道:“公子是有什么事吗?”

    “二位道长在找常丰吧。”吴玥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两人移步茶馆。

    茶馆就在不远处。这儿是望月城最繁华地带,几乎步步都能瞧见酒楼茶馆。

    吴玥只问掌柜要了盘糕点,端着上了楼,闭上门后道:“常丰死了。”

    “什么?”丹木不可置信道。

    “常丰死了。”吴玥将糕点放在桌上,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可能。如果常丰是被教唆用邪术的人,不会这么轻易死的,不然这么短时间内去哪找顶替他的人。

    不,不对。在仙德小镇时他好不容易能有机会从巫婆子口中问出是谁指使,可巫婆子自尽了。这一定惊动了布压魂阵的人,所以这次在他们找到常丰之前先一步杀了这枚棋子,这样就无后患之忧了。

    如果是这样,望月城的压魂阵就成不了了,岂不白忙活一场。

    “他何时死的,怎么死的?”丹木问道。

    “昨天,我杀的。”

    这五个字如五雷轰顶,劈得丹木晕头转向。吴玥撒谎了,要么是白日在撒谎,要么是现在在撒谎。

    “你白日怎么不说?”丹木又问。

    “我当道长只是想知道璧年被谁所杀,就同道长讲得多了些,后来听说城门关闭,又看士兵在城中找人,才猜到道长不仅是想知道此人是谁,还想抓住这个人,也将此人告诉了城主。”

    “所以今晚你才故意来这儿?”

    “并非故意,只是来完成璧年的心愿,他曾说,若是能每年九月初九都能在画舫上弹奏这一曲,他会很开心,没想到刚好碰上道长,我原本是想明日告知的。”

    的确如此,吴玥并不知道他们今晚会来。

    丹木初见吴玥,只觉得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可他擅骑射,杀了人也能如此淡定,真是朵沾了毒的花。

    说来吴玥和常丰也有仇,不管是为关璧年还是为自己,都有充足的理由杀了常丰。

    “你怎么杀的?”丹木将信将疑地问道。

    “常丰不会武,杀他轻而易举。”吴玥轻飘飘道。

    丹木当然知道吴玥所说的,他只是好奇,布阵的人会轻易让一个凡人杀了他的棋子?

    吴玥的眼里除了恨,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不似说谎,可白日的真情流露也不似假话。

    丹木分辨不出,只能先点头应下,道:“此事我不会告诉城主,找不到人城主自然会放弃,你还有别的事吗?”

    “多谢道长,只有这一件事。”

    丹木走时拿了块糕点,回湖畔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常丰到底死没死。失策了,应该问问常丰的尸体在哪。

    “丹木,不用这么绞尽脑汁,等官服送来不就什么都知道了。”许是棠海实在看不下去了,终于出声提醒道。

    对啊。他又犯蠢了。

    官服今晚是送不来了,天黑透了两人才回到屋中。

    去床上前,他又想起昨晚那模糊的记忆。棠海已经去了里侧背对着他躺下,盖着不知何时多出来的被褥,头下也是新的枕头。

    “你什么时候买的,今日你也没和我分开过啊。”丹木问道。

    “捏了个小人去买了。”棠海稍偏了偏身子,但没有转过来。

    若是棠海捏得仔细,纸人看着和真人也没什么区别。

    床头还挂着那个安神的香囊,丹木默不作声地把香囊摘下,偷偷扔到了床下。他倒要看看,昨晚是不是在做梦。

    “捣鼓什么呢,还不睡。”棠海道。

    “就睡了。”丹木穿着里衣躺下,往被子里缩了缩。

    他睁着眼,一直等到身后的人呼吸平稳,都没有任何异常。还真是做梦。丹木眼皮有些沉,安神的香囊扔在床底也能发挥作用吗,棠海调的香真是厉害。

    半睡半醒间,丹木忽然感觉腰上搭上来一条胳膊,他猛然惊醒,反应过来后立马放缓呼吸。

    他轻轻把胳膊从被子里拿出来,往下摸了摸,果真摸到一条胳膊,光滑的皮肤让他忍不住颤栗了一下,随后迅速把手收了回来。

    棠海真的在抱着他!是无意的还是……

    丹木想侧头看看,但万一棠海真的在睡,岂不是会被吵到,要是醒了丹木才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他屏息听着,棠海的呼吸缓长,是睡着的样子。

    除了棠海的呼吸声,还有另外一道,几乎可以称得上聒噪的声音——丹木的心跳。

    如擂鼓的跳动声他自己听着都心惊,生怕把棠海震醒,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越是想平静下来,心就越是乱得一塌糊涂。

    搭在他腰间的手动了动,摸索着向上摸去。

    “棠海?”丹木轻唤了一声。没人应他。

    他一动也不敢动。那只手还在往上,停在了他的胸口,捂着那震动的胸腔,而后轻轻拍了起来。

    丹木听见棠海迷糊的声音:“又做噩梦了,不怕,师父在。”

    丹木一怔,依稀想起来,是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总是做噩梦,梦见他被大火卷走,或是被死在大火中的人咒骂。

    他不敢一个人睡,就去找棠海,让棠海抱着他睡。那时他还小,觉得棠海的胸膛宽阔又温暖,闻着棠海身上的味道他就很安心。偶尔半夜做噩梦惊醒,棠海都会像现在这样,轻轻拍着他,像一个慈祥的母亲一样。

    丹木记不起那是他几岁的时候了,总之那时他窝在棠海怀里刚刚好,不像现在这样,棠海的手伸过来需要费些力。

    纷扰的思绪瞬间被抚平,丹木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轻轻叹了口气。棠海总是对他这样好,他对棠海的心思,当真是对的吗。

    刚刚跳动强烈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丹木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在一下下有节奏的拍打中沉沉睡了过去。

    丹木睡了个日上三竿,棠海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不知道。他坐在床上,有些懵地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腿间的凉意将他的注意吸引了过去,他低头看了一眼,一片湿濡。

    他捂上眼睛,愤愤地咬了咬牙。这时机也太尴尬了,他连换洗的亵裤都没有。

    没办法,他只能囫囵套上衣服,出门就看见棠海手里拿了一套望月城的官服往这边走来。

    “睡得还不错吧,有人敲门你都没醒,香囊都被你拨到床底去了。”棠海进屋把东西放在桌子上,笑道。

    丹木垂头,在枕边看见了被他丢到床底的香囊。他张了张嘴,道:“你的香囊太管用。”

    棠海不置可否,将官服放在桌上,道:“喏,看看吧。”

    丹木忍着腿间的不适,尽量让自己姿势正常地走了过去。他没看棠海探究的眼神,画符扔到窗外,符向城内飞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上面赫然写着“吴府”两字。

    常丰没死,而且还在吴玥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