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风不问落叶时 > 第 1 章
    夏日的太行山在骄阳下舒展着赭红色的身躯,嶙峋的悬崖如同被天火淬炼过一般,在日光中蒸腾着灼热的气息。陶丫蹲在溪边的青石板上,赤着的双脚浸在沁凉的溪水中。这条不知名的溪流从山坳深处蜿蜒而出,绕过七道险弯,穿过岩板村斑驳的石墙,最终义无反顾地坠入深不见底的黑龙潭。溪水清澈得能数清底下每一颗五彩斑斓的鹅卵石,偶尔一尾青鱼掠过,在水底投下转瞬即逝的暗影。

    “啪——啪——”陶丫有节奏地挥舞着棒槌,沉闷的敲打声在山谷间回荡。这是太行山女人世代相传的洗衣方式,棒槌起落间,远处山坡上放羊人的吆喝声时隐时现,构成山村特有的韵律。溪对岸,几个包着靛蓝色土布头巾的村妇一边捣衣一边闲话家常,那些头巾是用山里的蓼蓝染制的,经过溪水反复涤荡,颜色愈发鲜亮夺目。

    突然,一阵陌生的轰鸣撕裂了山间的宁静。陶丫抬起头,看见一辆白色大巴车正沿着盘山公路缓缓爬行,宛如一条笨拙的白蛇在赭红色的山崖间艰难蠕动。车子最终停在了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下,粗壮的树干需要三个成年男子才能合抱,浓密的树冠筛下满地碎金般的光斑。

    随着“嗤”的排气声,车门洞开,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人鱼贯而出。他们穿着与山村格格不入的装束——女孩们的短裤下露出瓷白的小腿,男孩们歪戴着鸭舌帽,脖子上晃荡着昂贵的相机。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背上的画板,各种颜色堆积在阳光下,绚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陶丫直起身子,溪水顺着她挽起的裤管滑落。她眯起眼睛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岩板村的房屋都是用山里的红石垒砌而成,屋顶铺着青灰色的板岩,远远望去,整个村落就像生长在崖壁上的一片苔藓,与太行山浑然一体。而这些年轻人鲜艳的衣着,放肆的笑声,都像是突然泼洒在古旧画卷上的一抹现代油彩。

    “咔嚓”

    清脆的快门声从岸边传来。陶丫逆光望去,一个戴棒球帽的男生正放下相机,黑漆漆的镜头仍对着她的方向。

    “栾景川!又偷拍人家姑娘!”穿红裙子的女生笑着捶打他的肩膀。

    男生将相机护在胸前:“这构图这光影,不拍可惜了。”

    几个学生凑到屏幕前,发出夸张的赞叹。陶丫别过脸去,将湿衣服重重甩在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惊散了溪底的鱼群。那些笑声渐渐飘远,最终融入了山村袅袅升起的炊烟中。

    暮色四合时,陶丫挎着装满干净衣物的竹篮向家的方向走去。夕阳为太行山披上金红色的纱衣,层峦叠嶂的山峰如同巨龙隆起的脊背。她沿着青石板路拾级而上,经过一户户贴着褪色门神的老宅。行至村西头时,她看见那群大学生正聚集在高处的打谷场上写生,画布上涂抹着远处刀削般的山崖。

    陶家的老屋踞于一块突出的山岩之上,三间红石垒就的房舍围成个简陋的院落。斑驳的院墙上爬满了山葡萄藤,这个时节已经结出串串青涩的果实。推开吱呀作响的榆木门,炖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土豆、豆角和她清晨从后山采回的野山菌,这是太行山最朴实的味道。

    “丫头回来啦?”陶大山从灶房探出身来,手中的烧火棍还冒着青烟。他腰间别着个山核桃雕成的烟袋,那是每个太行山男人不可或缺的物件。灶台上供奉的灶王爷神龛前,摆着几个干瘪的苹果,是去年收获时特意留下的。

    陶丫将竹篮挂在院里的晾衣绳旁:“爹,今儿个村里来了好些大学生。”

    陶大山用围裙擦了擦手,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齿:“嗯,听说是来画咱太行山的。村长说要在学校里住上一阵子。也不知道山有啥好画的"他说话时,里屋传来陶大勇不耐烦的咳嗽声。

    陶丫正要进屋,院门外响起脚步声。“老陶在家不?”是校长陈庆书的声音,他腰间同样挂着山核桃烟袋,但表面包浆光亮,显然经常摩挲把玩。

    堂屋里光线昏暗,陶母正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擦拭那尊送子观音像。这尊菩萨是她翻过三道山梁,从奶奶庙里诚心请回来的,花光了整整半个月卖鸡蛋攒下的体己钱。听见陈校长的脚步声,她慌忙把观音像往供桌里侧挪了挪,又觉不妥,赶紧用粗布盖住底座磕碰的痕迹。

    "陈校长快请坐!"陶母搓着手往屋里小跑,翻箱倒柜找出那个印着"先进生产者"字样的搪瓷缸——这是家里唯一像样的茶具。她抖着手捏了一撮茶叶,滚水冲下去时才想起这大暑天的该泡凉茶,急得耳根都红了。

    陈校长坐在榆木圈椅上,老旧的榫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瞥了眼浮着茶梗的热茶,腰间那串盘得油亮的山核桃烟袋轻轻晃荡。"A大美院的学生要来写生,要住上半个月"他的布鞋底蹭着坑洼不平的青砖地,"想请陶丫头去学校帮厨。"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一天三十块工钱。"

    陶丫低着头,目光却不由自主瞟向墙上那张褪色的年画——画的是鲤鱼跳龙门的故事,如今已经卷边泛黄。她想起溪边那些大学生画板上鲜艳的颜料,胸口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悸动。

    “我...我没做过大锅饭......”她嗫嚅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那道裂痕。那是去年除夕陶大勇撒酒疯时用菜刀劈砍留下的。

    陈庆书笑了,眼角的皱纹如同山里的沟壑般深邃:“不用多讲究,家常便饭就成。那些学生说了,就想尝尝地道的太行山风味。再说,你李婶也答应过去帮忙。”

    陶大山看看女儿,又望望屋里竖着耳朵听的陶母:“丫头自己拿主意吧。”

    陶丫盯着桌上那杯浮着茶梗的野山茶。透过蒸腾的热气,她看见观音怀中抱着个胖小子,脚下踩着个女娃娃,冲她诡异的笑着——自从上个月她初潮来临,这尊瓷像就被请上了神龛。

    “我去。”她说,声音比想象中要坚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