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风不问落叶时 > 第 2 章
    晨雾还未散尽,陶丫已经收拾停当。她轻手轻脚地合上吱呀作响的木门,门轴发出的呻吟惊动了屋里的人。

    "早点回来",陶母的声音从灶间传来,混着柴火噼啪声,"整天跟那些城里来的学生混在一起,心都野了。大勇都二十五了,再拖下去......"

    陶丫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粗布衣角,指节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山间清冷的空气夹杂着炊烟的味道钻入鼻腔。

    巷子里,学生们已经三三两两地背着画板出门,他们谈论着光影变化,笑闹着、争论着哪个角度最能捕捉晨曦中的山景。

    "景川一早回来说北坡的岩石在晨光下会呈现出赭红色..."

    "等等我!咱们一起去看看....."

    陌生的词汇在陶丫耳边飘过。她加快脚步,粗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村小学正对着一道飞瀑,水声常年不断。陶丫刚跨进校门,就看见那个叫景川的男生正坐在老槐树下。晨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他白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时而抬头凝视校舍斑驳的灰墙,时而低头快速勾勒,专注得连落在肩头的槐花都未察觉。

    "陈校长,咱们这所学校是什么时候建的啊?"男生突然开口,声音清朗如泉水。

    陶丫不由放慢脚步。陈校长正提着水壶给花浇水,闻言笑道:"可是有些年头了,那时候全村人一起出力,石头都是从山上一点点凿下来的。"水流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银弧,"怎么,对我们的破房子感兴趣?"

    "这哪是破房子,"景川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您看这石雕窗花,都是典型的太行山民居特色......古建筑测绘......"

    男生好听的声音在飞瀑声中时隐时现。

    陶丫悄悄从他们身边经过,钻进厨房。赵婶已经在灶台前忙活,见她来了便递过一筐青菜:"丫头,把这些洗了。”赵婶向外瞟了一眼陈校长和栾景川,“这些城里的学生娃真奇怪,对着个破屋子比比划划的研究了一早上......"

    一连几日,陶丫都看见栾景川拿着皮尺在校园各处丈量,在本子上记下一串串数字。与其他学生不同,他很少外出写生,却总有人围着他请教。陈校长说,这是美院栾教授的侄子,是学什么建筑的,跟这批美院的学生并不是一起的。

    陶丫不懂,盖房子还需要专门学?

    每晚饭前的一个小时,是学生们固定的评画时间,学生们陆续回来,一张张画纸铺满了整个院子,栾教授带着学生游走在画中,逐个进行点评。陶丫喜欢看那些水彩画上变幻的色彩——原来后山的松林在画里是墨绿色的,瀑布在阳光下会泛着金光。虽然不懂,但陶丫很喜欢待在院子里看他们肆意交谈的样子。

    这天评完画,陶丫留在院子里帮着学生整理画稿,一个女生抱怨道“这学校连个水泥路都没有,我的画还没完全干透,都被走路带起来的泥土给污染了。”

    第二天,趁着学生们外出,陶丫在院子里拉了一排又一排的晾衣绳,学生们回来用自己的画夹子将画夹在绳子上,既方便评画又不会沾上泥土。画稿随着晚风上下翻飞,陶丫的心也跟着飞了出去。

    渐渐的,学生们也乐意将画留下来让陶丫整理,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干透的画纸,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另一个世界。

    陶丫每天待在学校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便只是远远地看着学生们画画、聊天,她也觉得新鲜。每天晚饭后,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收拾完厨房,再检查一遍晾晒的画纸,才慢悠悠地往家走。

    陶母的眉头却越皱越紧。这天,陶母悄悄找到了陈校长。

    "陈校长,您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陶母搓着手,指甲缝里还留着腌菜的暗绿,"我想请您帮忙挑个日子。"她顿了顿,声音突然低下去,"丫头和大勇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陈校长推了推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越过陶母,落在窗外——陶丫正踮着脚收画,夕阳把她的侧脸镀成金色。老人想起她躲在教室后排听课的样子,想起她偷偷用炭笔在草纸上写的字,工整得像刻出来的碑文。

    “陶家婶子,现在哪还有童养媳这种事......”陈校长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唉,我们原也不是这样打算的,"陶母的衣角被拧成了麻花,"谁能想大勇那孩子竟起了这样的心思呢,我们家这情况,大勇身子又是这样,也是没办法不是?”

    “可这孩子还小,是不是再等等..."

    “十五也不小了,”陶母突然抬头,眼里闪着陶丫熟悉的、被逼到绝境的光,“早点办了吧,万一......”她没说完的话悬在空中,像把随时会落下的铡刀。

    陈校长最终叹了口气,老黄历翻动的声响像是某种判决。

    陶母拿着挑好的日子离开时,看见陶丫站在廊下,眼里蓄满了眼泪,像两泓将溢的泉水,看见陶母的瞬间扯出个笑容:"妈。"

    "哎。"陶母应得仓促,"好好干活,早点回家。"说完逃也似地离开。

    陶丫的手指死死抠住廊柱,青苔的湿冷渗入指甲。

    陶母未说完的"万一"在她耳边炸开——

    万一什么,万一他们没拦住,万一陶大勇再像两年前那样摸进她的房间。

    十三岁那年的记忆像永不愈合的伤口。那天夜里陶大勇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脸上时,她第一次知道人的手指能爆发出那么大的力气。当哭闹声惊动四邻,陶母捂着她的嘴说的话,比哥哥的手更让她战栗:"吃我们家的穿我们家的,还委屈你了?告诉你,你就是我们家养的童养媳,本就是要给大勇做媳妇的。"

    陶夭的世界崩塌了......

    以前她只以为父母重男轻女,加上哥哥陶大勇身体残疾,所以更偏疼哥哥,却原来......

    两年的时间,她虽已不再如初识真相那般惶恐,但又如何能坦然接受......

    陶丫机械地挪动脚步。经过槐树下时,一阵风吹落满地白花,素描本随风翻飞,少女的眼泪也终于砸在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