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风不问落叶时 > 第 18 章
    陶丫站在厂房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将手机塞进随身背着的帆布包里,踮起脚尖朝铁锈斑驳的厂房大门张望。

    不多时,一个穿着褪色工装的女人快步走出来,额头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油彩。看见树下的陶丫,她脸上绽开笑容:"不是说好傍晚来就行吗?这大太阳晒的......"

    陶丫打量着张心兰的装扮——工装裤上沾着道具煤灰,假发套歪歪斜斜地搭在肩上,妆容被汗水晕开,在脸上画出几道滑稽的纹路。"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怕找不着地方耽误事儿,"陶丫抿嘴笑了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喏,你看看。"张心兰从裤兜里摸出一张身份证,边缘已经磨得起毛。

    "张...美心?"陶丫指尖轻轻抚过证件上的名字。

    "随便起的,"张心兰搓着手解释,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反正是假的,不如换个新名字。你要是不中意......"

    "挺好的,"陶丫把身份证贴身收好,眼睛弯成月牙,"谢谢兰姐。"

    张心兰肩膀明显松弛下来。她抹了把脸上的汗,在工装上留下道黑印子。

    "这厂子看着像废弃的了,"陶丫环顾四周,铁栅栏上爬满野藤蔓,"这是接的什么活计啊?"

    "早八百年就废弃的炼钢厂,"张心兰压低声音,"现在有剧组在这儿拍戏。本来想带你一起当群演,可人家要演下岗工人,专挑三四十岁的好装扮。"她突然压低声音,"你这样的细胳膊细腿,往人堆里一站就穿帮。"

    "拍戏?"陶丫瞳孔微微放大,"电视里那些...都是人演出来的?"

    她一直以为世界是台巨大的电视机,每个人既是观众又是演员。现在突然被告知那些悲欢离合都是编排好的戏码,连工人们脸上的煤灰都是画上去的。

    张心兰先是一愣,随即笑得前仰后合:"哎哟我的傻丫头!照你这么说,咱们洗澡睡觉不都叫人看光啦?"她笑得直拍大腿,假发套差点掉下来。

    陶丫怔了怔,也跟着咯咯笑起来,笑声惊起了槐树上的麻雀。

    "想进去开开眼不?"张心兰突然问。

    "能行吗?"陶丫眼睛倏地亮了。

    "跟紧我,别乱跑。"张心兰看着她瞬间鲜活起来的神情,心里某处突然软了一下。这孩子平时总透着股超乎年龄的沉静,此刻才显出十六岁该有的模样。

    厂房里别有洞天。斑驳的墙壁被巨型绿幕遮挡,生锈的机床擦得锃亮,穿着各色工装的群演三三两两聚着。陶丫乖巧地站在张心兰指定的角落,看场记举着打板器高喊:"《钢铁年代》第三十二场,a!"

    霎时间,整个车间活了过来。工人们围着"厂长"吵嚷,铁器碰撞声、方言叫骂声混作一团。穿中山装的"厂长"爬上操作台,喇叭里传出沙哑的喊话:"同志们!下岗名单是经过党委会慎重研究的......"

    "卡!收工!"

    人群瞬间散开,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工人们"说笑着去领盒饭。陶丫恍惚站在角落,仿佛目睹了一场精心编织的梦境。

    "有意思吧?"换回便装的张心兰拉着她往外走,"工头说下周有个粉丝送机的活儿,专要你们这样的小姑娘......"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厂区外的小摊前,张心兰要了两瓶橘子汽水。玻璃瓶上凝结的水珠滚下来,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

    暮色四合时,陶丫推开别墅的雕花铁门。出乎意料,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厨房亮着暖黄的灯光。林姨正将最后一份餐食装进保温盒,听见动静转过身来。

    "丫丫回来啦?"林姨擦了擦手,语气有些局促,"傍晚那会儿,小景家里来了急电,他连行李都没收拾全就走了。小程也回老宅了,说临走前要多陪陪老爷子。"

    陶丫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包带子:"我知道了,谢谢阿姨。"

    "那个......"林姨欲言又止地攥着围裙边。厨房里的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显得格外清晰。

    "您不用再来别墅这边了,"陶丫抬起脸,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我能照顾好自己。"

    林姨明显松了口气。小程临走时连句交代都没有,她确实没必要再为这个借住的姑娘两头奔波了。收拾好厨具,林姨匆匆离开了别墅。

    陶丫独自坐在长餐桌尽头,银质餐具碰触瓷盘的声响在空旷的餐厅里格外清脆。她慢条斯理地吃完晚餐,将每件餐具洗净归位。正要回房间时,门铃突然刺破寂静。

    院门外,闻清一袭香槟色真丝长裙,贝贝的金毛在暮色中依然耀眼。看到开门的竟是陶丫,她细长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目光越过陶丫肩头向屋内张望。

    "他们都不在。"陶丫侧身让出通道,夜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要进来坐坐吗?"

    "程钱也不在?"闻清牵着狗绳的手指微微收紧。贝贝兴奋地想往屋里冲,被她轻轻拽住。栾景川突然回栾家老宅的事她当然知道——父亲闻教授和栾教授是多年挚友,只是没想到程钱也...

    "阿姨说程钱回自己家去了。"陶丫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预报,"说是出国前要多陪家人。"

    闻清的高跟鞋在鹅卵石小径上突兀地转了方向。她转身审视着眼前这个过分平静的女孩,月光在那双杏眼里投下清冷的光斑。

    "你呢?"闻清突然发问,贝贝不安地在她脚边转圈,"下周他们就要出国了。这栋别墅..."她意有所指地环顾四周,"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陶丫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我也找到住处了。"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闻清预料。她精心准备的说辞突然没了用武之地——原本以为要面对一个死缠烂打的寄生者,甚至准备好了支票本。此刻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那股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突然失了着力点。

    "...挺好。"闻清最终干巴巴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贝贝的毛发,"如果有需要..."客套话说到一半自己都觉得可笑。

    "谢谢。"陶丫点点头,目光却越过闻清的肩膀,落在三楼那扇半开的窗户上。夜风卷起纱帘,像一只苍白的手,在无人处轻轻挥动,又悄然垂落。

    ———

    雨夜的高速公路像一条被雨水浸透的墨色缎带,蜿蜒伸向远方。轿车疾驰而过,轮胎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挡风玻璃上,雨水不断炸裂,又被雨刷机械地抹去,周而复始。

    栾景川修长的手指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副驾驶上,栾明远摘下金丝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这对叔侄依然保持着克制与优雅——疲惫藏于眼底,脊背却始终笔直。

    三小时前,栾景川突然接到叔叔的电话——奶奶突发脑溢血住院,昏迷不醒,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他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好就冲出门去,在高速入口与叔叔汇合。

    车厢内的空调温度很低,冷意丝丝缕缕地渗进皮肤。出发时是栾教授开车,直到上一个服务区,两人才交换了位置。雨声渐密,敲打在车顶,形成一种单调而催眠的节奏。栾教授重新戴上眼镜,侧目看向专注开车的侄子。

    年轻人的侧脸在仪表盘的微光中显得格外冷峻,眼下浮着淡淡的青影。他开车时很安静,目光始终落在前方的道路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他全神贯注的东西。

    “出国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栾教授开口,声音里带着他惯有的沉稳。

    “嗯,差不多了。”栾景川的回答简短而克制,熬夜让本就清冷的嗓音添了几分沙哑。

    “山里带出来的那个女孩子呢?”

    车身极轻微地晃了一下,又立刻被修正。栾景川的指节微微收紧,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默了几秒才开口:“……也安排好了。”

    栾教授望着这个从小循规蹈矩的侄子,思绪回到写生结束前的那个晚上。年轻人突然提出要中途离队,说有“朋友”要见。这太不像他了——栾景川做事向来稳妥,每一步都提前规划好,更何况,他早就答应过爷爷奶奶,出国前的最后一个暑假,会好好陪他们。

    当时虽有疑虑,但栾教授并未多问。年轻人总该有自己的空间。直到后来发生的一切……

    栾景川选择不说,他便也没有追问。家教是一方面,但成长终究要他自己去经历。反正,一个女孩子而已,就算捅破了天,栾家也护得住。

    只是,景川马上就要出国了。作为叔叔,他终究还是希望侄子能毫无牵挂地离开。

    “对不起,叔叔。”栾景川突然开口,声音很低,“我不该骗您。”

    栾教授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景川,你向来自持稳重,从不让我们操心。但说到底,你终究还是个孩子。”他顿了顿,“一个孩子想要背负另一个孩子的命运,稍有不慎,就会连自己的人生都搭进去。”

    “我知道。”栾景川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事发突然,最初只是想帮她走出大山。带回别墅确实是意外……但她很懂事,也很有分寸,不会影响到我的规划。”他顿了顿,嗓音微哑,“只是对不起奶奶,说好要陪她的。”

    “你有分寸就好。”栾教授叹了口气,“奶奶这边,你也不用太自责。不是你的错。”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头望向窗外。雨水模糊了夜色,远处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片朦胧的光晕。

    凌晨一点多,两人终于赶到医院。所幸老太太已转危为安,在大伯和大伯母的照顾下安然入睡。栾景川轻手轻脚地走到病床前,静静站了一会儿,直到大伯母心疼地催促:“景川,你们先回家休息吧,明天再过来。”

    回程时,雨势渐小。轿车缓缓驶入省院家属区,夜色中,老宅的灯光依然亮着,像是无声的守候。

    栾家老宅是栋带着小花园的独栋别墅,隐在绿荫深处。栾老爷子退休前是享誉全国的规划专家,H省的城市蓝图多出自他手;老太太则是省国画院的泰斗。栾家三子——大伯栾明崇在住建厅任要职,父亲栾明信子承父业,已是省院院长,叔叔栾明远则是A大美术系最年轻的教授。

    听到车声,栾景川的父母匆匆迎了出来。简单寒暄后,栾景川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站在窗前,久久未动。

    ——

    陶丫将仅有的两身换洗衣服叠好,塞进印着超市logo的塑料袋里——这就是她的全部行李。

    她盘腿坐在床上,把这段时间打零工攒的钱一张张摊开。皱巴巴的纸币里夹着几枚硬币,多的一次是张心兰给她的八百块。那天她跟着去哭丧,嗓子都哭哑了,两千块的酬金,张心兰抽走大半,却还是拍着她的肩说:"丫头,姐够意思吧?"

    "一千零三十六块五......"陶丫数了三遍,指尖因兴奋而微微发抖。这些钱够她在城中村租个单间,像兰姐他们那样。

    她仰面躺下,举起那张崭新的身份证。照片上的女孩扎着马尾,嘴角抿着羞涩的笑——这是照相馆老板免费给她拍的,说是"当模特的报酬"。张心兰找人做了假证,名字一栏印着"张美心"三个字。

    "张美心......"她轻轻念着,忽然笑出声,"张美心!"

    雨点突然噼里啪啦砸在阳台玻璃上。陶丫突然想起三楼那半扇未关的窗户,一个激灵坐起来,光着脚跑上楼。

    雨水斜扫进来,在木地板上积出小小的水洼。客厅里堆着几个打包好的纸箱,书架上空空荡荡。

    “他们应该不会再回别墅了”想起闻清说的话,陶丫突然有点迷茫,慢慢蹲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纸箱上的胶带。

    她缓缓下楼,漫无目的的游走在空荡荡的别墅里,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彷佛梦魇一样,窒息感铺面赶来,像有双无形的手掐住她的喉咙。

    “难道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不......不是的......"她喘不过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最后她爬到了玄关,用尽全力撞开大门。冰凉的雨水劈头盖脸浇下来时,她像条搁浅的鱼般大口呼吸。篮球架下积了水洼,她仰面躺进去,雨水混着眼泪在脸上肆意横流。

    "哈哈哈哈!"她突然放声大笑,对着黑沉沉的夜空,"你好啊!张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