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柳笑起来,脸软软的。
短短一晚上,这是沈玉第三次看到金柳笑。只是,以前金柳这样笑的时候,会看着她,眼睛亮晶晶。
记忆中,金柳眼角眉梢总带着散漫冷淡的倨傲,只有望向她时,才会浮现一丝浅笑,沈玉很沉迷于这个笑容。那真是很美好的幻觉,即便她后来知道自己只是金柳顺手利用的工具,仍然很难走出。
只是现在……
沈玉向前半步,让肩膀和脊背走出那团冷冽香气的环绕,从江华萍手中双手接回签好的单据。
她转向长桌,拿起笔,在收藏卡签字:沈玉。
她将收藏卡放入盒中,再把木盒装入礼品袋,将袋子送入陈助理手中,微笑看向江华萍道:“感谢您在翠玲珑结缘,玉雕师沈玉祝您生活愉快!”
她保持微笑,握紧手指,转身,从金柳身旁擦过。
是的,她是沈玉。
她的名字是沈玉,不是周蘅。
没什么好怕的。
*
金柳目光从那尊水月观音收回,敛眉。
起初,金柳觉得最近太过劳累,产生了错觉。
但是,当看到那女子耳后,与周蘅相同位置,有一粒笔尖大小的黑点,她有点恍神。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她叫沈玉。
沈玉看她的目光,让她想到周蘅。但是,周蘅看向她时,会拉起她的手。
“请各位贵宾入场。”一阵嘈杂声,礼仪人员在引导人员尽快入场。
江华萍微笑伸手,金柳颔首,绅士地抬起手臂,扶住。蓝裙女子从洗手间方向缓缓走来,看她们一眼,很有眼色地跟着人群向里走。金柳和江华萍不紧不慢地走在人群末尾。
江华萍压低声音:“你知道,上周末和朱董一起打球的是谁?”
“人事部,老孟。”金柳回答得干脆简洁。
江华萍神秘一笑:“心里有数就好,我和老李看着你长大,自然是向着你。”
嘉缘公司高层人员最近不太平。
上个月金柳被任命为集团CEO,刚过两周,金董突然在公司例会上发言时昏倒在桌子上,被送往急诊,目前状态堪堪稳定下来,只是意识仍不清醒。
最近,朱董四处找董事们聊天谈心,秘密撺掇着要罢免金柳,甚至迫使某些高管站队,导致很多决策进展缓慢。
只是没想到老孟站队这么快。
幸好,金柳也有不少支持票。财务老李、品牌公关江姨,她们看着金柳长大,看她从瑰国商学院毕业归来后,在多家奢侈品公司积累经验,又在嘉缘轮岗历练,独立负责的业务线更是斩获佳绩,她们认可金柳的履历和成绩。
朱董要扳倒她,还需要多争取中立票。
“我在找沈老,有些眉目。”金柳轻声。
江华萍讶然,又点头:“沈老?他神隐多年,如果能找到,自然能聚拢我们这些老资历的心思。更何况他还是特殊股东,如果他支持,董事会那些人的票数完全不足为惧。”
两人在入座前排,看向台上,江珍月和未婚夫已经站在司仪身旁。
“先不聊这些,看珍月。”金柳微笑。
金柳和江珍月并没有过多私交。她来出席,主要原因是江华萍,江负责品牌公关部多年,人脉广博。婚礼受邀嘉宾范围不限于嘉缘高层,还涵盖风城大半个珠宝圈专业人士以及诸多时尚媒体私交,金柳自然要来参加。
手机振动,金柳随手点开。
[叶特助:小金总,宾客的邀请和入场名单上,都没有周蘅。]
这是金柳出席的另一个原因,江珍月的未婚夫:周天麒。
金柳抱着一丝侥幸。虽然周蘅已经不和周家人一起生活,和这个叫周天麒的继兄也关系不和,但或许会来参加这个订婚宴?然而这次也一如之前的寻找,空无所获。
或许不能算完全无所获,那个名为“沈玉”的人——
[金柳:查下翠玲珑叫沈玉的玉雕师。]
[叶特助:收到。]
[叶特助:另,岐城消息。云琅锁定了区域,在岐城市区三甲医院附近住宅排查。这周内应该可以有沈老新进度。]
[叶特助:周蘅信息,暂无更新。]
*
清晨的阳光穿透纱帘,光影映在蓝若轻雾的裙摆。
“哐啷”一声,金柳倏然睁开眼睛。
对面的林露正看向被胳膊撞倒的啤酒罐,皱眉,伸懒腰。
“早安。”金柳道。
“早,”林露回应,尚没有很清醒,“昨晚谢谢你带我入场。”
林露打开微信,检查一番,叹气:“朱烟还没给我发信息,可能这次真的要分了。”
金柳揉揉眉心:“她撑不了多久,你耐心等。”
上个月圣诞节聚会时,林露和朱烟闹矛盾,金柳不介意林露利用自己,逼朱烟一把,成就一段姻缘。金柳并没有那么好心做月老,只是恰好朱烟父亲朱董最近似乎很闲,顺水推舟,给他的家庭私事生点火,没什么不好。
“昨晚真是生气,”林露愤愤,“她竟然一整晚都不理我,也不看我,狗东西。”
“送你回家时,她瞪我了。”金柳淡淡道,“你再等等。”
更重要的是,昨晚返回时,朱烟跟来了。
金柳坐回沙发上,拨通王司机电话:“王叔,地址发你了,多久可以到?”
门铃也在此时响起,林露起身开门。
“好。”金柳挂断电话,看向门口。
门口那双异常熟悉又陌生的棕褐色眼眸,透着极度的平静。是昨晚见到的那个人,叫沈玉。金柳不禁托腮,仔细盯着。
这种无比自然的亲近感是怎么回事?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相似的人吗?
“呀,我都忘记和你约了今天。”林露摸着脑门回忆。
沈玉看着林露蓝色花朵般的面庞,又扫一眼客厅,和金柳墨色的眼睛正好对上。
视线停顿已经三秒,沈玉压低目光。
茶几上一堆空酒罐和烟头、随意拆开的零食包装,空气中也全是烟味和酒气。
沈玉微皱眉,扯回视线,看向林露道:“没事,那现在方便吗?”
“可以。”林露边说边把她让进来。
怪不得今早出门时,右眼皮一直跳。但沈玉不是迷信的人,而且这是她第一次尝试接私单,不想轻易放弃。于是,出现在这里。
没想到客户竟然是昨晚见过的人,而且是和金柳一起出现的人。
如果今天的不宜出门,只是指这个,那还算可以接受。
十几年来,她变化很大。身体不再是以前那副羸弱细瘦的鬼样子,个子也长高了。看着她长大的吴师父也经常说,小玉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不会被认出来的,她不要心虚就好。
金柳起身,走去阳台把窗帘完全拉开,打开窗户。
浊气清荡,冷风灌入。
沈玉已经挂起羽绒服,这会儿只穿着件米白色摇粒绒中层,被吹得缩了缩脖子。
“那个镯子,是个很重要的人送的,前两天不小心碰碎。”林露说着。
她瞥了眼客厅凌乱的桌面、安坐着的金柳,以及激灵的冷空气,道,“我们去楼上聊。”
这是间上下两层的loft,一层是活动区,二层是休息区。
白色地砖,大面积的白墙,简约的黑色装饰,抱枕却是奶呼呼的粉色和黄色,简约现代又十分少女。
不像一个人的风格,倒很像不同个性的两人同居。
所以金柳和林露……
踏上楼梯,沈玉脑中乱七八糟地想着。
身后传来不重不轻的脚步声。
金柳也跟上来了。
林露推门。室内遮光窗帘还闭着,光线偏暗。她没有走去拉,而是随手开灯。
她拉开床头柜,拿出一个透明盒子,内盛着碎成五六瓣的玉镯。
沈玉接过盒子,仔细看着。
灯下不观玉,说的是灯光会干扰人对玉石光泽、颗粒度等的判断,看玉要在自然光下。
不过她这次只是改雕,料子品质的细微差别可以忽略。
冰糯种,阳春白雪,白中一抹绿。
镯子碎得彻底,收藏价值是没了,只有情绪价值。
幸好绿色部分独在一截。
沈玉看了眼梳妆台上的猫耳发夹,开口道:“改成手串怎么样?这截长点的绿色可以雕成竹节,白色的可以做猫爪或者尖耳朵的猫猫头。”
“啊,还可以雕猫爪吗?”林露惊讶到。
玉雕虽是传统行业,近几年也与时俱进,做了不少题材创新。
有时是玉雕师锐意进取,有时则是客户奇思妙想,比如曾经有个客户要求她雕一个奥特曼变身器。
“对,”沈玉肯定道,“只是做得人比较少,看你喜不喜欢。”
“我喜欢猫猫!”林露眼睛里闪着星星,“就按你说的做,谢谢沈师傅。工费怎么算?”
一串手机铃声响起,林露接听,往门口走了两步。
“嗯是。”
“一定要本人签收?”
“是什么能看到吗?”
“……这么着急吗?”
“行,等我一下。”
林露挂上电话,回身对沈玉道:“我去签收个东西,就在楼下前台,十分钟左右哈。”
咚咚下楼,扑通关门。
房间里只剩下沈玉和金柳。
沈玉俯身把盒子放回桌面。
空气安静地可怕。这种情形下不说话、不看对方,都会显得刻意,气氛会十分奇怪。
沈玉闭眼,决定:向她笑一下,然后说自己下楼等。
沈玉转身,走向门边,金柳正在门侧,刚好也在看她。
她按住门把手,露出一个微笑,道:“我去楼下。”
然后,一只手覆在了她按着门把的手上,另一只手旋下反锁。
随着轻微的啪声,房间陷入昏黑。
只有从帘隙泄露的日光。
沈玉正在反应怎么回事,身体便陷入一个柔软的怀抱。
“周蘅。”金柳的声音几乎是顺着沈玉后脊背,骨传导进她耳朵。
这样近的距离,让沈玉身体的颤意变得格外明显。
沉默是最糟糕的,不啻于一种默认。可那股辛辣的松柏香气,混杂着衣服上的酒气,挤满了空间,沈玉难以捕捉到任何合适的词语来做出回应。
只能采用最简单的词汇。
“我不叫周蘅。”她在那紧绕的胳膊中微侧身,望向金柳的眼睛。
那是黑洞般带着扭曲力场的灼热目光,金柳只是这样看着她,略低头,沈玉的下唇便被两片柔软的唇瓣噙住。
沈玉微后撤,脑袋碰在门板。
金柳的手上来揉着,揉到发根发烫。
她掌心十分温热,轻声说:“周蘅不愿意认姐姐了。”
她哪里不愿意认,明明是金柳先不要她的。怎么可以这么颠倒黑白?
沈玉的心难过得直往下坠。
金柳右手抚上她的脸侧,按在耳后,又顺着脖颈而下。她手掌有一条细细凸起的疤痕,摩挲着沈玉喉管处的皮肤。
伤口后来是怎么恢复的?疼不疼?她望向金柳的目光,不由自主带上了愧疚的探询。
金柳眸光闪动,唇再次覆上。
沈玉只觉有大片极其柔软的触感压入口腔,身子一软。
金柳收紧手臂,让白糯的摇粒绒填满羊毛西装的锋利轮廓。
沈玉原本以为金柳口腔中应该会有烟味和酒气,但是,什么都没有。她没有喝酒、也没有吸烟。
沈玉忍不住吸嗅着确认——只有纯粹的、清辛的、完全属于金柳的香气。
金柳似乎察觉到她的吸咬,越发肆意。
胸腔有什么东西热到要炸裂,沈玉脸颊发烫,鼻息不稳,手紧紧抓住金柳的衣领。
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的手环上那身体。金柳没有消散,金柳的身体真实而温暖。
她忍不住贪婪地拥住,像棵越缠越紧的藤蔓。
楼下,传来极轻微的咔哒声。
沈玉惊醒,失焦的眼神骤然拉回。
口腔滑动着灵活柔软的触感、掌心缠裹着羊毛衣料的褶皱。
她在做什么?
倏地松开,推开金柳。
金柳的领带变得松垮,盯着她,像是进食正酣的狮子。
沈玉怨恨地瞪住她,压制着剧烈起伏的胸口。
“金柳。”
“我说了。”
“我不叫周蘅。”
她旋开门,下楼拿起衣物,边关门边对林露说:“不好意思,这单我不接了。”
门“嘭”地被关上。
林露回忆着刚刚瞥到的沈玉,慌张的神色,泛红的脸颊,微乱的发丝。
她望向楼梯口的金柳,扶额翻白眼,道:“你调戏人家了?”
金柳好似在出神,没有回答。
那个怨恨的眼神,正如周蘅看向她的最后一眼。当时她说:“金柳,我恨你。”
“你说对了。”林露转换话题,“刚才是朱烟骗我下去。”
“嘴终于不硬了,求和。”林露心情大好,把桌上的垃圾哗啦啦推入一个黑色的巨大垃圾袋,“我说要考虑三天。”
她抬头,笑道:“谢谢你啊,金柳。”
金柳下楼,向林露扬了扬手中的来电显示:王叔。
“车到了,再见。”说罢,她推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