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褪去，夏尽冬来。
冬日阳光洒入庭院里，温暖如水。庭院里只有冬青保持着苍翠，花木都在枯黄色中休眠。粗大的槐树光秃秃，黑色枝干遒劲交错的影子落在露台。
落地玻璃门内，一个矮脚褐色皮质沙发上，金柳正半躺着。
睡衣的丝光恍如旧梦，她盯着手机。
[沈玉：金柳，我恨你。]
[金柳：小玉，回来后和姐姐见一面吧。]
她的手停在这两句对话上。
金柳转过手，手指与手掌交握处，一条五厘米白色肉线。这条白色的疤痕已经不痒、不痛，甚至缩小很多。
那天送医后，医生说她的手掌伤口处断掉部分血管和手筋，缝了十几针。乍一看很吓人，像一条五六厘米长的丑陋蜈蚣盘踞在掌心。
住院七天，华戈听到消息，马上飞回。幸好金凡川那几天正在出差，天天让助理来电话，两人不碰面，不然又要吵到金柳头疼。
当她日渐康复时，父母紧张的情绪才渐渐缓和，华戈在第五天迫于工作繁忙返回，嘱咐她好好养伤。
明天，金柳就要出发前往瑰国。电话那边，金凡川声音顿挫洪亮：
“谁都不能伤害我的宝贝女儿，周蘅也不行。”
“安心离开。我答应你，只要你在那边一入境，她就能出去。”
“明天阿梅送你去机场。”
“行。”金柳应声，挂断父亲的电话，把手机交还阿梅。
那是位体格健壮的二三十岁女性，表情严肃，黑衣黑裤。她和同事轮班，24小时待在金柳的单间病房中。
“你就是阿梅吗？好酷啊！”陈梦迪一进病房就对阿梅满脸崇拜。
陈梦迪日日探望，阿梅已经脸熟，她保持冷漠，走向门口并关门，不打扰她们聊天。
“找到了吗？”金柳打量着她手中的纸袋。
“别急嘛，”陈梦迪撇嘴，“上次看到来电显示是你爸的名字，吓死我了，以为他要株连我。”
“我手机被收走，当时只能借他电话，”金柳索性从她手中拽过纸袋，拿出那个长条礼物盒，“你庆幸吧，没人知道周天麒的邀请函是从你这儿拿到的。”
金柳手按住米白色的卷轴，一点点展开。
菩萨坐白莲、着白衣，落于细腻洁白的纸张，线条柔畅顺滑，着色温柔干净。她手轻拂着线迹，想象着它被画下时画笔的游走、握笔者掌心的温度。
“周蘅最近怎么样？”她问。
陈梦迪叹口气，坐下。
升学宴当晚，周蘅被警方带走。
沈奶奶当晚昏迷入院，沈爷爷陪在她身旁，和金柳在同个医院。陈梦迪受她所托，每次来看她都会顺道看看二老。
沈奶奶身体有些慢性病，受惊不小，神智已经清醒，只是十分虚弱，难以行动。她每天都问能不能出院，想见见周蘅。医生还是建议沈爷爷安抚她，静养一段时间，避免受新的刺激。
周天麒被鉴定为轻伤，他发誓要追究到底，将周蘅送入监狱，让她留下刑事记录。
“这两天大家都在忙着联系各种人，问消息。”陈梦迪喝水，白色日光照在床帘上，“她是未成年，应该会轻一些。”
陈梦迪犹豫着看向金柳，说道：“我听天麒说，周蘅有精神疾病。”
周蘅曾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据周天麒讲，那段时间，她每天半夜上上下下敲邻居的门，喊着求众人救妈妈，邻里起初可怜她还可以忍受，但后来不堪其扰，终于报警。
几次三番，警察也很无奈，只能先做调解。在周围人提醒下，周父带她去精神病院检查，出院后又租房搬家，好在药物辅助下，她状态逐渐稳定。
金柳安静听完，面色没什么变化。
她知道周蘅在吃药。只是周蘅没有主动说过，所以她也从不提。
那次海边回来的下午，周蘅低烧睡着。她在周蘅房间的沙发上看书，躺得有些累了，起身转悠到书桌前，去翻周蘅的暑假作业。
无意间看到桌角那个白色维生素罐，她随手打开。维生素瓶中放着几板药片，看到其中一两个熟悉的药名，她眼神暗了下来。
那片剂的药效，她再了解不过：缓解神经痛、安神助眠、稳定情绪。
胸口莫名有些发闷，她把瓶盖旋好，放回原位。走到床边，周蘅仍在睡，眼睛安静地闭着，睫毛很长，鼻翼随着呼吸起伏。
她走到露台前。楼下的沈奶奶，正在跟赵管家说话，请她帮忙买黄桃罐头。金柳主动应下来。她要出门透透气。
那晚周蘅敲门，她一时心软，没赶她走。她讨厌在自己的房间里，出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但是，那天，她发现可以接受周蘅。
她的生活是充实的，但也充满躁动。周蘅的出现，让她莫名感到平静和安定。
她想让周蘅活下去，如果可以，最好开心点。可是周蘅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你还和周天麒联系？”金柳转移话题。
“嗯……他受伤了嘛，他这个人是嘴巴很欠揍，但……”陈梦迪转移目光，看向床头粉色黄色的鲜花，“是周蘅出手伤人的。”
陈梦迪又补充：“我只是去医院看了他几次。”
“别说这些了。你明天出发，我会想你的。”陈梦迪认真，“照顾好自己，记得把新联系方式发我。”
嗯。离开这里吧，越快越好。
无论对于周蘅，还是对于她自己。
结束这一切。再拖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
金父说到做到。金柳刚落地，便收到赵管家的电话，来电那边是沈奶奶的声音，她们已经见到周蘅。
后来她才知道，周蘅被送到精神病医院做了司法鉴定。
不知周家怎么商量的，周天麒收手，出具谅解协议书。
可能因为周启宏毕竟是周蘅的父亲，就算不在意她的生死，也不愿背负逼亲生女儿入狱的骂名，也可能因为其它考虑。
沈家二老痛心于这两年家中祸事不断，心力交瘁，选择离开风城这个伤心地，回到老家岐城。
周蘅在精神病院治疗一个月后返校，后来突然离开学校，杳无音信。
*
那年11月，金柳悄悄回国一次。
周蘅租住的房子，赵管家带沈爷爷去过一次，在金柳去时，房子已转租。
怀瑾坊店里的人，好像被叮嘱过，纷纷表示周蘅最近没在店里。
她甚至找陈梦迪要到周天麒家的地址，在一处繁华商业区的高档小区。
下午五点多，金柳站在周家门口。手刚按在门铃，门开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淳朴妇女拎着布袋，踏出一只脚，两人一时四目相对。
“你是？”妇女衣着朴素，脸上有稍许惊疑，又好似明白什么，摆摆手，“天麒不在家。”
是这里了。
“那周蘅呢？”金柳带上微笑，“我是她朋友，从外地回来，来看看她。”
“哦？”妇女上下打量着她，“你找错地方了，我家没有叫周蘅的孩子。”
门“砰”地关上。
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周蘅的消息。
哦不对，有一次。
那晚，她正在为上周刚结束的的营销项目赶报告。当时，她刚毕业两三年，在某奢侈品公司市场部工作。
□□窗口弹出来，聊天界面昵称处是“周蘅”。她平时很少用，那天登录是因为陈梦迪要她帮忙辅助解锁账号。
[周蘅：在吗？]
[周蘅：最近出了点事儿，急需用钱，求姐姐借点。]
[金柳：多少]
周蘅（正在输入……）
[周蘅：2000，转到我这个银行卡账号xxxxxxx，这是我新办的卡号，以后都用这个。]
金柳沉默看了一会儿。
[周蘅：姐姐，怎么样，转了吗？我打工兼职的钱明天就发工资了，明天一定还你。]
[金柳：姐姐叫什么？]
[周蘅：哎呀，姐姐不相信我嘛？]
[周蘅：姐姐，吸二手烟有害健康。]
呵。这恐怕是周衡给她的备注。
[金柳：谢谢]
[周蘅：哎呀姐姐，不用谢，什么时候转账过来呀，真的很急。]
[周蘅：？]
[周蘅：收到啦，谢谢姐姐，明天我一定还你~]
第二天。
[周蘅：分享-黑色□□刺激大片看不停，戳h/t/t/p:9jf...>>]
*
[周蘅]，改名后的某天，沈玉端端正正写下两个字。
[恭喜你，这是你死去的第4444天。]
周蘅生命的最后一个月，在精神病院度过。
“放我出去！”她尖利地哭喊。
几个蓝色衣服的护工用力拉扯她的手和脚，摁在地上。
这个女孩头发凌乱，黑眼圈又哭得红肿，加上现在流着眼泪，一双眼活像长在脸上的两个化脓的创口。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她大喊。
“他们说了，我可以回家，我不用强制住院。”她想要挥拳，胳膊却被固定无法扭转，想要踢腿，脚却被重重压在冰冷的地面。
“周启宏、周天麒、唐月霞，你们会遭报应的！”她徒劳地扭动，衣服脏乱，像污秽里的蛆虫。
不远处的门口，三个身影正在和医生挥手道别。
听到骂喊，一个小臂打着包扎的年轻男子回头，轻飘飘看过来。
“妹妹，在这里好好治疗。”周天麒微笑，“为了亲眼看着你进医院，我可是特意带伤过来。”
“你要乖乖的，爸爸妈妈和我会常来看你，不要辜负家人的一片苦心。”
三人转身离开，步伐轻盈愉悦，门外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