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会遭报应的……”她低声而急促地念着这些恶毒的咒语。

    手脚已经挣扎到疲惫,她躺在地上,被护工拖进病房。

    他们不会遭报应。

    好人不一定有好报,恶人不一定有恶报。这是比万有引力更永恒的定律。

    晚上,月亮透过装着防护网的窗户照入。离开这里才两个月就又住进来,上次苦苦哀求周启宏才离开,这次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

    不想再被捆在床上、锁在病房里、捏着腮检查嘴巴里的药片。所以第二天,周蘅顺从地穿上白色病号服,手腕带上编号,成为一具每天都要吃药和吃饭的身体。

    吞下护士发的药物,这有助于浑浑噩噩度过一天,让今天和明天不易分辨,不用费心思考回家的日期。

    观察地砖的颜色和质地,看阳光透过窗格洒下的条形光芒,像灰尘一样在房间中游荡。

    把听到的骂声过滤为无声影片,这样每天都有默片可看,老病人、护工、打扫的阿姨,随时随地嘴巴一张一合地放映。

    保持麻木,在这里度过一生,似乎也不错?

    但,周蘅越来越多地做起噩梦。

    梦中听到敲门声。

    她从家中客厅的沙发上迷迷糊糊起身,脚触到温热瓷砖而后是凉凉的塑料拖鞋。头昏昏沉沉,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像挨了一记闷棍。

    她打开门。妈妈说,开门前要先从猫眼看看,可是妈妈都已经死了,外面的人是好人坏人有什么所谓?

    门外的人是两三道重影,看不清脸。他手中没有握着一把刀,而是捧着一个米老鼠形状的生日蛋糕。

    微笑的米妮,带着粉色蝴蝶结,深深浅浅的小爱心,精致的裱花,一定很甜美、很好吃,但同时又让她很反胃,想要呕吐。

    “这是沈女士定制的生日蛋糕,祝您生日快乐!”头顶声音乌乌隆隆的,像悬浮的立体音响。

    这才看清,蛋糕上有几个字,“小玉,开心成长!”

    人声消失,人影下楼。

    蛋糕不知怎么转到了她手上,沉沉的又轻轻的。

    妈妈说今天带她去海边,她要不要换下衣服?妈妈好像不在,得先去喊妈妈。

    不对,妈妈不是去医院了吗?

    不对,妈妈在赶唐姨走来着,被爸爸推开了,他们吵得好凶啊。谁在砸东西?她不应该在学校吗?她的身体怎么在发烫?是了,她感冒请假了,刚吃过药躺在卧室。

    吵完架妈妈哭来着,坐在床边问她,生日有什么愿望?

    妈妈的脸突然放大,阴森森地笑起来:“小玉,妈妈死的那天晚上,你听到过什么吗?”

    妈妈的脸极快地抽搐扭曲。这张脸不是妈妈,是周启宏!

    他脸上的肉一团团,挤压着红血丝的眼睛,嘴巴一张一合。

    他双眼紧紧盯着她问:“小玉,昨天晚上,你听到过什么声音吗?”

    大脑中骤然响起千百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音调此起彼伏地问着。

    “什么声音?”“什么声音?”“什么声音?”

    那个墨蓝色的暗夜里,正在发烧的周蘅,耳朵微动。隔壁卧室传来紊乱的脚步声,接着是慌张的关门声。

    周蘅整张脸痛苦地拧着,忽地睁开眼睛。

    月光撒在地板上,一片皎白。

    她要出去,她要活着。

    她要看着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可是要怎么出去?

    周蘅一次又一次向父亲打电话求探视,父亲干脆直接挂断,她不得不向家里座机打电话,听到的是唐姨说他很忙。

    这天,又逢每周固定的探视日,病房间里人少了一些。

    她蹲着研究房间里第31块地砖。突然间肩膀被人推了下,她本来就没多少力气,身体向后一倒,屁股坐在地上,摔得肉和骨头疼。

    “傻愣着干嘛,叫你听不见啊,有人找。”护工说着,粗燥的大手拽住她的胳膊往外拉扯。她踉跄几步,跟上去。

    是周启宏被她的央求喊动了吗?今天这次见面,无论如何,她要抓住机会。

    第一次来探视区,好多人。

    久违的牛奶、饼干的香气。

    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下次什么时候来看我”。

    看清来人,周蘅愣住。

    一个带着细框眼镜的女性,坐在桌后,向她挥手。

    她问:“周蘅,还认得王老师吗?”

    王影,周蘅所在班级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同学们都很喜欢她。母亲去世后,王老师会照顾她,允许她经常请假,在作文批语写下鼓励的话。

    “王老师好。”周蘅发出的声音有明显的颗粒感,像带着锈,可能是很久没说话的缘故。

    王影看着这个女孩,脸色是一种近乎石灰的粗糙灰白,神情中似乎飘着干燥的尘屑。

    很难想象,她曾经在八百米跑步中为班级夺得第二,她在黑板报上画下头发尖尖的动漫人物。

    “开学有几天了,一直没见你来上学。”王影说明着,“我上周去你家,从你爸那儿知道情况,就过来看看,你现在状态怎么样?”

    周蘅知道,如果自己还想继续坐在这里说话,此刻绝对不能激动地哭喊。

    但这次可能她是唯一的希望,错失今天,大概再也没有能见到其他人的机会。

    王影从包里翻出一罐五颜六色的糖果,拧开,递给周蘅。

    有次,王影坐在教师办公室心情低落,脸色不太好,平时周蘅将收齐的作业放在她桌上时,她会看一眼说辛苦,但是那天她没有心情说话。

    没想到,这小孩将一大摞作业本放下后,离开又转身回来,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果汁软糖轻,放在她手边,说:“老师,这个糖很甜的。”

    周蘅撕破透明糖纸,酸甜的果汁味道在口腔中弥漫。

    “老师,”周蘅语调平和坚定,“暑假时,我误伤了同父异母的哥哥,鉴定是轻伤,判定结果是我可以回家,不用强制住院,但是家里人把我送来了这里。”

    “你对这件事,感觉是怎样的?”王影显然从周父那里已经大致了解到,此时并没有特别惊讶。

    “老师,告诉你一个秘密,”周蘅看着王老师的眼睛,“之前你来我家里家访,看到的那个保姆阿姨,其实是我爸以前的妻子。我爸现在和她、儿子一起生活,可能不想要我了。”

    王影沉默了几秒,确实她在周父家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保姆和一个男生。

    “周蘅,你的意思老师明白了。对于上学,你是怎么考虑的?”

    “我想继续上学。”周蘅毫不犹豫,“我确实有过一段时间情绪不稳定,但现在已经康复。老师,您可以问下这里的医生、护士,我是可以去上学的。”

    “老师,我真的真的,很想上学。”周蘅再次坚定地看着王影。

    她是此时自己唯一的希望。

    “老师知道了,我会和你爸好好谈谈。”王影握握她的手。

    数天后,周父和王影老师一起来医院。

    他带来了一份协议书,内容是周蘅自愿放弃对母亲所有遗产的继承。

    周蘅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姓名和日期,按下红色指纹。

    周父在出院单的家属姓名处,龙飞凤舞地签下“周启宏”。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不久,她转学,更名沈玉。

    *

    春节过后,沈玉将姥爷入土为安。墓碑上“沈俊德”几个刻字,端正肃穆。

    她离开墓园,简单收拾行李,搭上返回风城的航班。她拒绝叶助理帮忙订机票,自己订了经济舱。

    早在金柳回风城当天,她就拒绝叶天的陪同,告诉她可以放假回家,自己从现在开始都不会跟她提任何需求。

    春节期间,她在岐城度过,没住酒店,而是住在姥爷的房子里。

    她不想和金柳继续见面。

    岐城的事就留在岐城。

    她喜欢金柳,可是她们不适合。

    越长大,她就越明白这个社会运行的规则,越能看清两人的阶层差距。

    小时候的很多喜欢,固然纯粹,但是也很幼稚。

    她第一次模糊意识到这件事,是在周启宏接她从精神病院出来时。

    他交给她一个袋子,里面是她出事当晚留存在警局后来被返还的一些物品。

    她问周启宏小王冠去哪里了,那是为数不多金柳的痕迹。得到的回答是,卖掉了,卖了几万,变成了他柜里的酒。

    周蘅当时虽然了解很多玉的大概价位,但是对宝石钻石没有分辨力。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那是路边精品店的小商品。

    多年后,在翠玲珑,跟着刘大师和刘欣然接触过很多大客户后,她才渐渐能大致分辨常见珠宝的价值。

    翠玲珑车间的噪音,像火车头嗡鸣不断,带着她迅速驶回日常工作轨道。

    节后开工,主要是把年前预定的订单确认好设计,已经确认设计的便进入开工制作。

    午餐时间,手机振动。

    [刘欣然:情人节来临,有对象的工人师傅们,请合理安排时间,可以早点下班。]

    工作群里开始接二连三的调侃回应。

    沈玉退出群聊,返回聊天界面。

    金柳的对话框出现醒目的红点。

    [金柳:下午6点,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