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川的高考分数足够高,她得到了政府拨款的奖学金,是两千块的十倍。她却意外地选择了一个小语种专业——法语。
她确实越飞越高了,先是从小小的福利院走到县城里,再从县城飞到省城。南城外国语大学,是以“大学”二字结尾的,而不是学院。
沈言川逐渐褪去两颊土气的红晕,在学校里走路也抬头挺胸。
她没有再受到过欺负,大学里的人都很忙,人人只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沈言川这才明白,原来不同环境真的能有那么大差别。
沈言川大二时就开始尝试接一些短篇的翻译工作,反馈意外的不错。
第一笔稿费是100元,她将这张钞票连着一封信、一支风干的玫瑰放进信笺里,寄给顾昙。
信里写的是沈言川近日的生活近况、发展规划。她没有告诉顾昙,在大学第一堂课,教授让她们在纸上写下自己认识的法语单词,沈言川写的是“Je t''''ai,gu”。
也只有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才会偶尔想起福利院的事,孔温伊初中毕业以后留在院里上中专,按照时间算算,现在大概已经工作一两年了。
沈言川并不恨她们,只觉得她们可悲极了,当她慢慢脱离那个环境,愈来愈觉得她们的局限愚蠢。
毕业以后立即就有公司主动给她抛来橄榄枝,聘请她做翻译工作。从此,不再穿那些洗到发黄的T恤,也不用担心鞋底在跑步时开胶。
拿到工资以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买机票去找顾老师。
沈言川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非要说一个的话,那么她的家是顾昙。
七年没有见了。沈言川在心里默默计算时间,又低头去看自己穿的衣服,不太张扬,也不像从前那样穷苦。
她不是第一次坐飞机了,但起飞的时候耳朵还是会痛。
沈言川兀自在内心演练,见到老师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顾昙现在是什么样?
没有提前和福利院里的人说她要来,飞机落地时是下午四点半,光线斜着从舷窗里透进来。等再打车到福利院时,已经将近下午六点。
沈言川和保安说她原本是这里面的孩子,保安了然地笑一下:“哦,都长这么大了。”
沈言川已经不记得她还是不是以前那个保安了,毕竟时间过去很多。
她被放进院里,发觉场景改变了,原本破旧的操场被翻新过,就连灌木丛都被修剪一个规整的球形,那几栋教学楼却还是老样子。
她依靠肌肉记忆走到顾昙原来的宿舍楼下,又去问宿管,顾昙住在几号宿舍。毕竟已经过了七年,住的地方总不至于一直不变。
“309,姑娘,你找她做什么事?”
沈言川拎起手上的礼品袋,晃荡两下:“我是她以前的学生。”
叩两下房门。很快,门把手从里面被打开,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些许憔悴的脸。沈言川的心跳蓦然加快了,磕磕绊绊地喊:“顾老师好。”
“沈言川?”她一下子就喊出了她的名字。
“老师,我来看你。”沈言川把一堆大小袋子摞在门口,一下子把先前准备的话忘得精光。
她的宿舍还是和之前一样,一张小床,一张桌子,唯一不一样的是:桌上的花瓶里没有花了。房间里也没有开灯,只有零星尚未被地平线吞没的光线照进来。
突然,顾昙把灯打开,周围一下子变得明亮。
“顾老师,我上个月被一个翻译公司录取了,她们说好好干,月薪最多能拿一万五,哦对,我最近手头上在翻一本书......”沈言川故作镇定地与她闲聊,就好像她们只分别了七天一样。
“这样真的很好,我很开心,沈言川。”
她注意到老师的手指全部绞在一起,神情也不大自然。
沈言川站在灯光的正下方,而顾昙则靠站在门口,睫毛的阴影从上眼睑打下来,显得阴郁。
兴许是太久没有见了,一时两个人都沉默。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沈言川:“今天我飞机刚落地,时间太赶了,明天中午我想请老师出去吃饭,您有空吗?”
“明天中午,不......中午我要去一趟医院,抱歉,明天晚上可以吗?”顾昙突然又问,“你的行李呢?”
“我没有带行李回来。”事实上,沈言川没有什么行李可带,在省城住的是单位安排的小宿舍。再者,回镇里也是一时兴起,根本没有时间买行李箱。
沈言川好像总是在水面上飘着,她是永远生不了根的浮萍。
天色晚了,沈言川和顾昙道别,第一次鼓起勇气要了她的号码,仔细地存进通讯录。
“明天下午短信联系,顾老师。”
于是留下那些礼袋,一个人往预先订好的酒店走。
沈言川不习惯花钱大手大脚,只订了一个两百元一晚的单人间,凌晨,才洗完澡躺下,心跳却仍未平息下来。
第二天,顾昙一大早就起床,因为说好了要带陈熙去医院复查心脏。陈熙长成了大孩子,今年刚上初一,脸上也褪去了原本的稚嫩。
陈熙头发乱糟糟一片,眼角还沾着眼屎,她打个哈欠,拖长了音节说:“老—师——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
“不是说好了今天去医院吗,快去换衣服。”
自从七年前那件事发生以后,顾昙不敢再让陈熙在福利院里继续念书,而是和院长商量让她在外面的小学上课。
等到陈熙要上初中了,顾昙就在学校旁边租了一个房子给她住。
顾昙在门口的椅子上坐着,看着熙熙从房间里跑出来,又飞快地窜进卫生间,水声噼里作响,很快,她背上一个包,走到门口,“我好啦!走吧?”
陈熙一点也没有小时候的那样乖巧可爱,现在完全是一个青春期少年的模样,前几天还吵着问顾昙,她到底能不能打耳洞,班上有好多同学打了,她也想变得酷酷的。
每次顾昙给她买衣服也很挑剔,不爱穿纯白T恤配牛仔裤,而是喜欢破洞裤,说是穿在身上步步生风。
到医院,例行要做心脏彩超,耦合剂冰冰凉凉地被抹在胸口,陈熙故作夸张地大喊:“好冰好冰!老师救我。”
“好了好了,别乱动,马上就好了。”顾昙站在一边,心里却不自主想起昨晚的情形。
沈言川面对她侃侃而谈,眼睛透出来的是和小时候一样的坚毅,站在灯光底下那么耀眼。顾昙几乎觉得她与这个破旧的宿舍格格不入。
她走了以后,顾昙拆开礼物,一瓶香水,上面写着一串字母——是顾昙从没有见过的牌子。
心里想的是买这种礼物太过破费,毕竟沈言川才刚刚找到工作,是要稍微节省一些的。
“喂,喂喂?你怎么发呆啊?我都查完了。”
陈熙拿卫生纸擦身上的凝胶。
顾昙的心思被叫回来,这才悠悠地说:“沈言川昨晚回来了,约我今天晚上吃饭,你的晚饭自己解决?”
“这不公平,你说好带我吃萨莉亚的,还有带我去打耳洞,明天假期就结束了......”陈熙嘟哝着说。
“熙熙,等下一个周末行不行?”
“不要。”说着,陈熙就开始嗅闻顾昙的衣服,特别像一只萨摩耶,“老师,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是不是喷香水了?我早上就闻到了!”
“你听话行不行?就一个晚上。”
“不要嘛......”
顾昙总是拿这个孩子没有办法,于是再一次纵容她:“那你晚上和我一起去?”
“好耶!”
顾昙再三叮嘱她,要文静一些,不可太过活泼。并在短信里告知沈言川,陈熙也要跟着来一起吃饭。
沈言川回复她:我也很久没有见到熙熙了,有些想念。
餐厅约在市中心的一家私房菜馆,顾昙下午带陈熙去打耳洞,这个小姑娘又异常地坚强,硬是一声不吭地打完两只耳朵。
耳垂还有些红肿,顾昙给她买了一对银质耳钉,因为听说戴银子不容易发炎增生。
晚上要见到沈言川姐姐了,又新打了耳洞,陈熙想到这些便不自主地雀跃起来。
顾昙她们先到的餐厅,没一会儿,沈言川也到了。陈熙目不转睛地盯着沈言川看,发觉她不再是小时候记忆里的那个沈言川了。
她印象里的沈言川很瘦,皮肤也不白。
而现在,沈言川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却透出一股大人的感觉。陈熙也不知道什么是大人味,只觉得沈言川变了许多。
“言川姐姐!这里。”
陈熙坐在顾昙旁边,朝进来的沈言川招手。
“顾老师好,熙熙你好,你们有没有点菜?”沈言川在她们对面坐下。
顾昙将菜单递过去,“点了一个冰淇淋烤布蕾,还有干锅花菜,都是熙熙要吃的,你看看想吃什么?”
点好菜以后,沈言川忽然问及熙熙:“她上几年级?”
未及顾昙说话,陈熙便自报家门起来:“我今年上初一。”表情还带着些许不知名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