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昙想到昨晚那个匆促结束的对话,于是主动问起沈言川的近况:“公司待遇怎么样?休息日多么?”
“我是翻译组的,只要每个月完成足够的工作量,不要求工作时间。”
陈熙嘴里还嚼着面包,“那是不是只要把工作做完,想放多久假都可以咯?”
沈言川笑着点头:“对呀。”
谈笑间,两只椒盐大虾被顾昙剥完,习惯性地往陈熙碗里扔,却后知后觉发现沈言川在看她。
于是默默地又剥一只,用公筷夹起来,对沈言川说:“虾味道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沈言川把碗递过去,稳当地接住,“谢谢老师。”
虾子明明没有蘸醋,吃在嘴里却有些酸涩。
吃完饭以后,顾昙本打算同沈言川再一起散会儿步,只是刚出商场没几步,陈熙就喊走不动了,于是只好先将她送回家。
三人在大桥上告别。
走远以后,陈熙一直在抱怨脚痛,在路边脱下鞋一看,确实长了一个大水泡。顾昙没有办法,只好将她提溜回家。
在这七年里,顾昙几乎把陈熙当作女儿来对待,任何事都纵容她,渐渐养成了有些骄纵的性子。
只当是对那件事情的弥补。
“沈言川姐姐很优秀,你要向她学习。”
“我也很优秀,只不过我还没长大呢,我升学考可是班级第三诶。”
“是是是,我们熙熙很聪明。”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顾昙忽然觉得今天的晚饭吃得仓促,沈言川也没有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陈熙在讲。
就连分别也很草率。
沈言川大概是特地从省城赶回来见她的,而如今有些让人失望的味道,扰得顾昙心里很不舒服。
当晚,顾昙给沈言川发去一条信息:
【你多久回省城?】
对方的回复只隔了十秒:
【手头工作并不紧,所以不急着回去,老师最近忙吗?】
顾昙犹豫着,手指悬停在屏幕上,过了一会儿,终于发送出去:
【我也不忙,刚想说,昨天和今天的见面太仓促了,想另约一个时间和你见面。后天下午怎么样?】
她们将见面的地点约在一家咖啡厅。
环境并不算太好,只是相对来说安静些。
顾昙平时并不习惯喝咖啡,选择了看上去最普通的拿铁,而沈言川则是娴熟地点了一杯美式。
两人最先谈及陈熙,顾昙向她解释了关于陈熙身体上的问题。
良久,沈言川顿顿地开口:“顾老师,那些信你都收到了吗?”
“我都看到了……我感激你把我当成亲近的人,看到你发展这么好,我很欣慰。”
顾昙只回过一次信,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慌。那时候,她忙着处理陈熙的事,完全将回信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抱歉,我那段时间很忙,所以……”
沈言川突然打断她的说话,毫无征兆地,声音却压抑得很小:“顾老师,昨天我看见陈熙抱您了,我们分别之后,在那座大桥上。”
沈言川想问,为什么从来没有抱过她?
难道她与陈熙有什么不同吗?她们都是福利院里的孩子。
就因为她从来不主动讨要……
经过了那么多年,沈言川才明白自己以前有多么自命不凡、不屑一顾,总认为自己和那些笨蛋不一样。
她最终知晓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陈熙有点粘人,她从小就这样。”
“我从来没有被您抱过,小时候也没有。”沈言川能想到最亲密的事,就是那一次顾昙帮她梳头。梳齿轻轻地划过头皮,清晰地感到梳子的主人害怕拽痛她,于是收着力气,慢慢地梳。
“那是你小时候太乖了,从来都不哭,也不需要人哄,整天就自己一个人在那边看书,悟性很高,不像陈熙,一本书都不看的,整天就想着买破洞裤穿耳钉。”
顾昙说话时,嘴角带着笑意,而沈言川注意到了。两个人之间的话题好像总是离不开陈熙,不管是谈论什么,最终都会回到陈熙身上。
沈言川第一次感到嫉妒。
分别时,沈言川在等。
镇上的人并不忙碌,大多步伐缓慢,有的甚至就此停下来,蹲坐在路牙上开始和熟人拉家常。
来往的电动车有些吵,几乎要将沈言川说的话吞掉了。
“老师,你现在……能不能抱抱我?”就在这里,咖啡店的门口,抱一抱长大以后的我。
所幸,顾昙好像听到了,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出于礼貌,总之她抱了沈言川。
顾昙今天没有喷那款香水,沈言川几乎能闻到她洗发水的味道。
沈言川僵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回抱她,两秒以后,她便失去了这个拥抱。
七年的思念没有办法被消解,更不可能被这个无比短暂的拥抱消解。她还想要更多——
沈言川抑制住落泪的冲动,摆出一个精致的笑容同老师说再见。
由于工作性质,地点很自由,沈言川在镇上短租了一个一百平的房子,又去逛一圈商场,采买衣服。她其实不太懂得怎么搭配衣服,小时候在福利院只是穿校服。
上大学之后,也是看身边的人穿什么,她便也去买这样的衣服。
工作日便将自己关在小小的出租屋里,闷头对着电脑打字,闲下来便会想到顾昙。
陈熙已经上了一个星期的课了,她回家以后就兴冲冲地和顾昙讲,有许多新同学主动来和她搭话,又是要问她关于耳钉,又是她的穿搭很好看啦。
陈熙对此很有心得,于是很快就和她们打成一片。
不过好景不长,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关于“陈熙是孤儿”这个事实在班级里迅速传播开来。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家都默契地远离她。
最过分的一次,陈熙从桌肚里拿书,结果扎了满手的洋辣子。
洋辣子身上的刺有毒,长得又十分恐怖,陈熙被吓得失声,整个人呆在座位上,忘记了疼痛,下一秒,跌到了水磨石地板上。
椅子也随着倒地。
“晃郎”两声。
顾昙接到班主任电话时,陈熙已经被送往医院了。医生又一次和顾昙强调:“这个孩子之前就有过类似创伤,以后千万不能再让她受这样的刺激,她的心脏本来就很不好,你明白吗,做家长的,要对孩子上点心。”
顾昙一边哭一边点头。
悔恨再一次漫过心头。
陈熙的右手也被纱布包起来了,表情痛苦,“老师,我的手指好烧,又痒又痛。”
班主任此时也站在病房里。
顾昙安抚着熙熙,让她快快睡觉,睡一觉就不痛了。一边拉着班主任出去谈话。
“杨老师,班上是不是有人欺负陈熙了?”
“是,听别的同学说,有人往她的抽屉里放洋辣子,还有一件事,她们都造谣说陈熙是孤儿,不知道是哪里传出来的,我认为您很有必要出面一下......”
“我明白了。”
陈熙从医院康复后的第二天,学校那边调监控查出了那个放洋辣子的同学,是一个女生,顾昙去了学校,当面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个女生戴着和陈熙一样的耳钉,睁着黑漆漆的眼睛说:“我只是想给她一些小教训。”谁叫她这么狂?开学第一天就戴那么闪的耳钉。她活该。
陈熙被顾昙护在身后,呆滞地流眼泪。
对方的家长也在,却只是低着头玩手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巴掌没有打到她家小孩子的脸上,因而不痛不痒。
顾昙心里有一团怒火想要发作,却被一旁的年级主任拦住,秉持一种“和气生财”的态度,她要调节好家长之间的矛盾。
“好了好了,王文倩同学,你给陈熙同学道个歉,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那个女孩子表情乖戾:“对不起,陈熙同学......”
顾昙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打断王文倩的道歉:“你听好了,我们家熙熙小时候心脏做过手术,经不起你这样吓,这次算幸运的,她没什么事。再有下一次就说不准了,小同学,你知不知道做一次心脏手术要多少钱?”
“我保证要赔到你妈倾家荡产。”
顾昙的表情很严肃,又带着平时少见的威压感,王文倩几乎要吓出眼泪来。
“关于班上的谣言,也请你去和别人澄清一下,陈熙她不是孤儿。”
回家的路上,陈熙趴在顾昙的电瓶车后座,马屁精似的夸她:“原来老师还有这么凶的时候,真的好——帅——啊——”
顾昙不说话,刚刚的怒火尚未完全消散,却也被迎面吹来的冷风熄灭掉一些。
隔着厚重的头盔,顾昙忽然听见一声微弱的“妈妈”。
随后,她感到她的腰被一个孩子抱住,一阵滚烫的水沾湿她的衣服,很快又变得冰凉。
顾昙的喉头突然有些酸,她用一只手拉起了头盔的挡风,“熙熙,外面还早,我带你去吃KFC好不好?”
陈熙吸一下鼻子,鼻涕在鼻腔里发出响声,让陈熙感到些许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