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混合着铁锈和陈年木料的气味,在狭小的安全屋里弥漫。林子意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江越放在铺着旧军毯的硬板床上。动作轻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尽管他沾满血污和粘液的手指笨拙得像个新手。
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江越的脸色灰败得如同墓石,呼吸微弱得几乎消失。右肩被溶解剂侵蚀的伤口被林子意用撕下的里衣布料草草包裹着,但边缘依旧能看到皮肤下诡异的幽蓝荧光在缓慢地、顽固地蔓延,像一片被诅咒的苔藓。
那管紫色的神经毒素拮抗剂暂时压制了溶解的爆发,却也将剧毒的阴影深深种进了江越的血管。他的身体时而冰冷如铁,时而又滚烫如火,在昏迷中无意识地痉挛、呓语。
林子意单膝跪在床边,破碎的镜片早已丢弃,此刻那双总是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灯光下——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里面翻涌着疲惫、后怕和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吞噬的无力感。
林子意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悬停在江越冰凉汗湿的额头上方,却迟迟不敢落下。培养舱里三百个无声的胚胎、沈俞匕首的寒光、还有江越推开他时那瞬间决绝的眼神……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疯狂旋转,最终定格在江越肩头那片幽蓝的荧光上。
是他。是他这个“零号实验体”,这个被制造出来的“钥匙”,这个行走的麻烦源,将江越拖入了这片血腥的泥沼,让他承受了这非人的痛苦。愧疚像冰冷的毒藤,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冷……”昏迷中的江越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身体蜷缩了一下,牙关微微打颤。
这细微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林子意耳边。他猛地回神,眼中的迷茫和痛苦瞬间被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取代。他迅速起身,在狭小的安全屋里翻找。这里是陈先生早期布置的安全点之一,储备着基础的医疗物资。
林子意找到一床相对干净的毛毯,又从一个密封箱里翻出军用吗啡和强效抗生素——这是他能找到的最对症的东西了。
林子意回到床边,用牙齿咬开吗啡的安瓿瓶,淡黄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着微光。他深吸一口气,稳住颤抖的手,将针尖对准江越手臂上相对完好的静脉。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江越的身体本能地绷紧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林子意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揪。
“忍一忍……马上就好……”他低声说,声音嘶哑干涩,像是在安抚江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吗啡缓缓推入。接着是抗生素。做完这一切,他拉过毛毯,仔细地将江越裹紧,只露出受伤的肩膀。
时间在寂静和江越时断时续的痛苦呻吟中缓慢流逝。林子意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不敢闭眼,每一次江越无意识的抽动或微弱的呻吟都让他神经紧绷。他强迫自己思考,梳理着混乱如麻的线索:
LYZ计划。零号实验体(自己)。蜂巢。本体。071623道尔顿(神经毒素分子量,密钥)。江越锁骨里的子弹(来源?)。林父的军官编号LY-0716(弹壳)。胎记(生物密钥标识)。女研究员的警告和遗留的拮抗剂。沈俞(山羊,执行清理)……还有,江越的养父,那个在军港爆炸中殉职的缉毒警,他在这盘巨大的棋局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是棋子?还是……无意间触碰了核心的局外人?
江越……林子意的目光再次落回床上那张苍白脆弱的脸上。这个带着林父编号弹壳、身体里埋着计划子弹、又被他拖下水的少年,他到底是谁?仅仅是一个被卷入的“钥匙”载体?还是……有着更深层、连他自己都未必知晓的联系?他拼死保护自己的举动,仅仅是因为任务?还是……
“水……”江越的呓语打断了林子意的思绪,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林子意立刻弹起,找到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拧开。他小心地托起江越的头,将瓶口凑近他干裂的嘴唇。清凉的水浸润了唇瓣,江越无意识地吞咽着,喉结上下滚动。几缕湿发粘在汗湿的额角,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脆弱的阴影。
这个角度,林子意能清晰地看到江越左锁骨下方那道旧伤疤的轮廓。即使隔着衣物,也能想象出X光片上那颗深埋的金属阴影。鬼使神差地,林子意的手指轻轻拂过那道伤疤位置的布料,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布料下温热的皮肤和微微凸起的疤痕。一种混杂着探究、怜惜和巨大责任感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江越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起初是模糊的,只有应急灯刺眼的光晕。意识像沉在冰冷的海底,沉重而滞涩。剧痛从右肩炸开,迅速席卷全身,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抽气。随即,他感受到额头和颈后传来的、稳定而温热的支撑力,以及唇边清冽的水流。
他艰难地聚焦视线,映入眼帘的,是林子意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没有了镜片的遮挡,那双眼睛彻底暴露出来——布满血丝,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担忧?他的下颌线条紧绷,唇色也有些发白,额角和脸颊还残留着未擦净的干涸血痕和污渍,看起来狼狈不堪,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褪去了所有伪装的真实感。
江越的瞳孔微微收缩,昏迷前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倒悬扑下的沈俞、幽蓝的溶解剂针尖、自己推开林子意的决绝、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剧痛……
“你……”江越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他想动,右肩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白了脸,冷汗再次涌出。
“别动!”林子意立刻按住他未受伤的左肩,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但细听之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伤口很深,溶解剂只是被暂时抑制,不能乱动。”
江越急促地喘息着,右肩的剧痛如同附骨之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正在被缓慢侵蚀的血肉。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狭小的空间。安全屋?他们逃出来了?沈俞呢?那个实验室……
“沈俞……被‘蜂巢协议’……光束锁定了……”林子意似乎看穿了他的疑问,言简意赅地解释,声音带着一种事后的冰冷,“实验室……胚胎冷冻,自毁中止了。我们暂时安全。” 他避开了“零号实验体”和女研究员遗言这些最沉重的部分,也避开了自己身份带来的冲击,只陈述结果。
暂时安全?江越扯了扯嘴角,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痛。他看着林子意脸上未干的污迹和肩头自己草草包扎却仍在渗血的伤口,再感受着自己右肩那非人的痛楚,只觉得“安全”二字无比讽刺。他们像是两只从猎人陷阱里挣扎出来的困兽,伤痕累累,前途未卜。
“为什么?”江越的声音依旧嘶哑,目光却紧紧锁住林子意的眼睛,“为什么救我?”他问的是沈俞要杀他的那一瞬。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超越任务、超越“钥匙”身份的答案。
林子意托着他头的手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为什么?在那一刻,有思考过为什么吗?没有。只有纯粹的本能,一种无法容忍那抹幽蓝的死亡光芒刺入江越后背的本能。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觉得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他垂下眼帘,避开了江越灼灼的目光,只是将水瓶再次凑近他的唇边,低声道:“喝水。你需要补充水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江越压抑的痛呼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林子意沉默地喂水,用沾湿的布巾小心擦拭江越额头的冷汗,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江越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承受着这份沉默的照料,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林子意疲惫而紧绷的侧脸。一种难以言喻的、超越了猜忌和试探的微妙气氛,在伤痛和沉默中悄然滋生。
不知过了多久,江越再次昏睡过去,眉头依旧紧锁,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
林子意松了口气,轻轻将他放平。他靠在床沿,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但他不敢睡。沈俞虽然被束缚,但“蜂巢”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他需要警戒。
然而,极度的疲惫和高度紧绷后的松懈,最终还是让他意识模糊起来。就在他半梦半醒之际——“滴…滴…滴…滴——”
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独特频率的电子提示音,猛地从江越身上响起!
林子意瞬间惊醒!全身的汗毛倒竖!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瞬间锁定声音来源——是江越藏在贴身衣物内侧、靠近心脏位置的一个微型通讯器!那是陈先生配发的加密联络装置,只有最紧急、最高级别的通讯才会触发这种特定的蜂鸣!
江越还在昏睡,毫无所觉。
林子意的心沉了下去。陈先生这个时候联系……是救援?还是……催命符?他犹豫了一瞬,想到江越的伤势,想到“蜂巢”的威胁,最终还是伸出手,极其小心地从江越衣襟内侧,取出了那个只有指甲盖大小、正在发出微弱红光的通讯器。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却没有开启外放,只是将微型听筒紧紧贴在耳边。
“夜莺,报告位置和状态。”陈先生的声音透过加密频道传来,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林子意沉默了两秒,压低声音,用最简练的语言回答:“安全点C。重伤。目标LYZ在侧。”
通讯器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沉默如同实质的冰水,浇在林子意心头。他知道“重伤”和“目标在侧”这两个信息意味着什么。
“听着,”陈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语速加快,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蜂巢’的追捕信号已经覆盖全城!你们暴露了!沈俞身上的信标只是幌子,真正的追踪源在江越体内!他锁骨里那颗子弹,是‘蜂巢’早期植入的生物信号发射器!‘山羊’的溶解剂攻击意外激活了它!”
什么?!林子意如遭雷击!猛地看向江越锁骨的位置!那颗子弹……是发射器?!沈俞的攻击……反而激活了它?!
“你们只有不到三十分钟!”陈先生的声音斩钉截铁,“信号源一旦被完全锁定,‘蜂巢’的清除小队会像碾死蚂蚁一样碾碎你们!安全点C已不安全!立刻转移!去军区大院!找林老太太!只有她保管的军用级反制装置能屏蔽这种级别的生物信号!坐标和接头暗号已发送到你腕表!记住,这是你们唯一的生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钥匙’!”
通讯戛然而止。
林子意僵在原地,握着通讯器的手指冰冷刺骨。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低头看向江越的腕表——表盘上果然闪烁着新的加密坐标和一行简短的摩尔斯电码暗号。
军区大院。奶奶。
他猛地抬头看向床上依旧昏迷的江越,看着他锁骨下那道此刻仿佛散发着无形死亡信号的旧伤疤。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不到三十分钟。
追捕的阴影,从未如此迫近。而唯一的生路,通向的却是他刻意逃避了十年的地方——那个埋葬着父母军人荣耀与死亡秘密的军区大院,那个掌控着林家所有秘密、眼神锐利如鹰的奶奶林红缨。
他别无选择。
林子意深吸一口气,眼中所有的迷茫、疲惫和痛苦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决绝取代。他迅速行动起来,将剩余的药品、吗啡和绷带塞进背包,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江越背起。江越的身体很轻,伏在他背上,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的后颈,微弱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
“撑住,江越。”林子意低声说,像是在对江越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们去见我奶奶。”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暂时的避难所,背着江越,如同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和唯一的光亮,一头扎进了安全屋外、那被锈蚀黎明笼罩着的、危机四伏的城市迷宫中。
倒计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