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很多人而言,年是个难得团聚的时间。即使它只有短短几天假期,即使是匆匆一瞥。

    纪梵从没觉得自己是个会因为感情问题而伤害自己的人,直到这天晚上,他在冰冷的镜子里看见自己完全消瘦下去的脸庞。

    有多可怕?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健壮的人,削瘦的身体这下更是能清晰地看见根根骨头。脸上的倦态和疲惫无法骗人,一双凤眼里暗沉无比,如同被夺去了生机。

    他眼眶下的黑眼圈也非常重。

    纪梵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侧脸,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瞬间漫上红润。

    毫无察觉地以为是摸,耳朵里却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啪”。

    累。

    很累。

    他十多天都没有吃太多东西,喝的最多的是水,做的最多的事是发呆。好像他这个人已经从里到外已经生了锈,那天自以为冷静的举措现在已经完全和他分割开来。

    他谁也没有想,晚上躺在床上干睁眼到天亮。纪梵洗完澡出来,看了眼手机提示。

    今天十五了。

    纪梵,你不能这样下去了。你要做一件事,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

    冥冥之中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不断地提醒着他,纪梵想要仔细听,那声音却如一缕烟般消散了去。

    迟到十数天的困意在这天晚上包裹住他,纪梵也就这么任凭困意拉扯着他下沉。

    无尽的黑。

    直至他看见了一座墓碑。

    纪梵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即使是在梦里,他还是能清楚地知道,他还得去见一个人。

    所谓的沉睡也不过刚刚过去四五个小时,纪梵就睁开了眼。他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差,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杭城并不是每天都在下雪,以往的年里也不会常常落雪。今年却格外反常,十六了外头还在飘着雪花。

    纪梵的脸色苍白,他穿着一身黑色,长款深黑色大衣衬得他形销骨立。极致的黑和极致的白,他从茫茫雪天中缓缓走近,来到了杭城公墓。

    公墓的管理人员让他按例做了登记,就放了纪梵进去。

    他迈开脚步,整个人薄得像一张纸。背脊却还是那么挺直,寂静的墓园里,一排排而过的灰黑色墓碑中,只有他一个人缓慢地走上阶梯。

    说起来非常奇怪,纪梵有好几年不敢来这里。那天也就只是在王天棋下葬的时候静默地看着,现在却还是能记得他到底在哪。

    还会在杭城度过这么几年,也是因为他。

    纪梵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脆弱,仅仅是因为一群人,一件事,就会让他想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可以称作家乡的地方。

    但他没有在杭城生出过多的眷恋,也许是因为纪凌太痛苦的经历,也许是因为冷漠的自己。

    脚步停了,停在一座毫无灰尘的墓碑前。纪梵蹲下身,把怀里的花放在墓前,随后他默念出了王天棋的墓志铭:

    如果你愿意,就把我怀念。

    如果你愿意,就把我忘记。

    心脏说不出来什么感觉,一半疼痛,一半酸苦。纪梵扫开地上的薄雪,毫不避讳地坐了下来。

    他总感觉王天棋想要劝他,但他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哪怕是灵魂也早就该转世了,所以纪梵认为是自己的潜意识还想要阻止自己。

    但他没有回头路了,决定这么做了,就没办法后悔。

    他轻咳了几声,说:“我隔了四年才来看你,你也不知道托个梦骂我。”

    “我要离开杭城了。这次一走我就是真的流浪天涯了,没人会像你们家那样瞻前顾后地照顾我们,真是应了你的话,五十步笑百步。”

    纪梵想要笑笑以表轻松,但面部已经被零下的气温冻得几近僵硬,笑得非常难看。

    “我太高看自己了。”他叹息一声,声音不大,也没有回音,“我在深城有个朋友,说的话现在看起来句句都是对的,我怎么敢自不量力地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好感情?”

    “我和他说,给他三个月的时间,他如果是真心的,那我答应也没什么不行,毕竟感情这东西我不太在乎,别人追得那么辛苦,同意也没什么的,对吗?没想到真正辛苦的是我。

    你说他做的不多吗?多。我没办法否认,我以为是我真的看走眼了,我以为我真的错怪了人。但是他太会装了,太能装了,真的骗过我了。这么恶心我还能忍得住追我,就是为了侮辱我,谁能比得过?谁能想过这种有钱人也有放下自尊自我伪装的一天,是不是真的挺看得起我的?”

    纪梵上一秒才刚刚和庄亦白柔情蜜意地分开,再下一秒就得知了庄亦白的真实用意。强烈的被欺骗感让他当时回不过神,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些天无数次的复盘,无数次的思考,消耗了他这十九年来所有的精力,得出了一个极其真实到无法让人不相信的答案:庄亦白根本就不是那种他以为的狗,而是一头狼,为了达到目的可以蛰伏伪装,直到彻底地将纪梵这只难上钩的猎物抓捕归巢。

    他被耍了。用人最难以控制的东西,用感情这把双刃狠狠地将纪梵捅了个对穿。

    但是还好,纪梵他还有时间补救,现在还不算太晚。只是心为什么会这么痛?痛到连呼吸都会觉得窒息。

    纪梵还是继续说着,一个早已死去的人,不知道是否能听到他这为数不多的心声?

    “我没想过我会喜欢谁,好不容易觉得这个人是对的,原来都是自以为是。”纪梵的肩头和头发都逐渐落下粒粒白雪,“幸福不可能从天而降,只有痛苦相伴一生吗?”

    难道他这一生,从十九岁开始就能望到尽头了吗?

    感情这个东西,是纪梵认知太浅薄了,无法意识到自己的重心已经逐渐倾斜,所以在意识到背叛时,才会这么如遭雷击,不可置信,遍体鳞伤。

    他年纪不大,背负着姐姐、未来、家庭,一把软刀却一把狠狠地在无形之中刺向了没有办法弯腰、没有办法喘息的他。

    纪梵肩靠着的是冰冷的石头墓碑,漫天飞雪下,他的眼眸渐渐稳定,那其中的光芒让人觉得有如回光返照。

    他还剩下最后的这件事,这会支撑到他彻底告别在杭城的过去。

    反正他也如浮萍一般,没有交际过深的同龄人,没有要争得头破血流的遗产,没有任何值得留存的回忆。

    那,完成这件事后,就不会再踏足这里。

    “王天棋,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随后纪梵又开口,他现在看上去无比平静,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明的情绪,“如果你想要纪凌来看你,那就只能等她老死的那天了。”

    “她不敢回这里,我也不会再回来。”

    无声的黑色墓碑上,一张年轻人的免冠照沉静地注视着渐渐离去的那道高瘦背影。

    纪梵没有说纪凌那个男朋友的事情,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想知道纪凌为什么会这么做,但这是一道内里无法愈合的伤疤,姐弟两个人都不敢去揭开。

    他关心着家人的生活,关心着那唯一还在世上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希望她能够幸福。

    但也有一把剑明晃晃地立在那里,剑下是即将崩裂的缝隙,它告诉纪梵:这很危险,你无法预知的时间,它会张开。

    定时炸弹太多了,纪梵无暇顾及更多,只想着解决掉眼前的问题。

    他知道庄亦白还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得知了他和那些朋友的联系,也笃定没有多少人会知道自己的计划。

    更何况他还有一些人的帮助,即使最后无法真正成功,能够重创也是好的。

    他不会对任何人说再见,一旦他决定彻底放弃或者离开,就绝对不可能再回头看。

    走出墓园,纪梵的手还揣在口袋里,一辆白车却突兀地停在那里。

    驾驶座的门打开,下来了一个男人。很陌生,男人身量和自己差不多,英俊矜贵,身上的自信气场是常人难以匹及的。

    “嗨,纪梵。我是林木,上车吧。”男人简短地自我介绍。

    纪梵点头,坐上了副驾。林木一边开车一边说了自己的目的:“我帮你处理好你转学的事情了,只是,你确定你要去的是J省?那里很冷,南方人去了很难适应。”

    “嗯。”

    “那好。我现在带你去见校长,你们学校那边我已经帮你走关系了,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转学申请已经批准好了。”

    纪梵转头瞥他一眼:“速度真快。”

    “我们老板说了对你特事特办,你不用太担心。”林木单手转了方向盘,“不过我跟你提一件事,你那时候的成绩是被人有过篡改的,第一志愿没有被录取一路滑档不是你的问题。是有人动用关系,想要把你送进这所学校来。”

    纪梵沉默地看着窗外。

    “杭城是个直辖市。十九中说好也不好,说坏也不坏,但跟你的水平不在一个档次。能够这么伪装得名正言顺录取的,我想不用我挑明,你应该会想到是谁的。”

    纪梵:“我不想去想谁这么做的,为什么这么做,我并不是非要一个答案。”

    “我的目的只要达到,就足够了。”

    林木笑了一声:“好。是我多嘴了。”

    车飞驰在夜间的大道上,猛地刹停在一家饭店门前。林木带着纪梵进去,两个多小时后两人走出来,林木拍拍他的肩:“三月份就要去北方读书了,还是外宿吗?”

    “内宿吧。”

    “很苦、很累,你真的不想住外面?”

    “不都是这样吗?有什么想不想的。”

    林木:“还好你只用再读几个月就可以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跳级生。”

    纪梵没答这句话,抬起头,脸上滴落了融化的水。

    天空酝酿着有如黑风暴的云,低沉沉地靠近。

    他说:“又要下暴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