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打翻的橘子酱，黏稠地涂抹在城市的西边。刘韵锦站在人行横道前，手里捏着一张药店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盒安眠药。红灯倒计时还有三十秒，足够她再犹豫一次。
“就这样结束吗？”这个念头像一只顽固的蚊子，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想起早上叶新程出门前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想起叶挽房间里永远循环播放的de，想起叶活昨晚又偷偷用信用卡透支了三千块。她的存在就像这个家里的一件旧家具，所有人都习惯了，却没人真正看见。
绿灯亮起时，身后传来清脆的车铃声。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骑着自行车从她身边掠过，马尾辫在风里一跳一跳的。刘韵锦突然想起叶挽小时候也是这样，总喜欢在她做饭时从后面抱住她的腰，把脸贴在她背上说“妈妈身上好香”。
“阿姨，您没事吧？”
一道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刘韵锦这才发现自己站在马路中央发呆，而绿灯已经开始闪烁。身旁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约莫二十出头，正担忧地看着她。
“没……没事。”刘韵锦慌忙往前走，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响声。
女孩跟了上来：“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去旁边坐坐？”她指了指路边的长椅。
刘韵锦想拒绝，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长椅旁的梧桐树正在落叶，一片黄叶飘进她怀里，叶脉清晰得像她手腕上突起的血管。
“看您手里拿着药，是身体不舒服吗？”女孩轻声问。
刘韵锦下意识把袋子往身后藏了藏。她打量着这个陌生人，女孩的眼睛很干净，没有成年人那种疲惫的浑浊。“没事，只是……睡不好。”她听见自己说。
“唉，我妈妈也是。”女孩从包里掏出保温杯，“喝点热水吗？我自己泡的茉莉花茶。”
杯盖旋开的瞬间，熟悉的香气飘出来。刘韵锦怔住了——这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味道。那时候她还会在画本上描几朵茉莉，叶新程追她时，每次约会都会记得带一束新鲜的。
“谢谢。”她接过杯子，热度透过陶瓷传到掌心。不知怎么，她突然说起叶挽小时候发烧，自己整夜整夜不敢睡的故事。
“您一定是个很好的妈妈。”女孩说。
刘韵锦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杯盖上。“可是他们都不需要我了。”她哽咽着。
女孩轻轻握住她发抖的手：“阿姨，您知道吗？我妈妈去年抑郁症发作时，也说过同样的话。”她指了指刘韵锦身后的药袋，“后来她在医院洗胃，我跪在病床边才发现，她连我小学时送她的橡皮擦都还留着。”
刘韵锦浑身一颤。她想起衣柜最底层那个铁盒，里面装着叶挽用蜡笔画的“全家福”，叶活的第一颗乳牙，还有她和叶新程结婚时的那条已经褪色的红绸带。
“我该回去了。”她突然站起来，把没喝完的杯子还给女孩，“谢谢你的茶，也谢谢你。”
走出一段距离后，刘韵锦把药袋扔进了垃圾桶。金属撞击桶壁的声响让她想起很多年前，她把画笔收进抽屉时发出的声音。
家里的灯亮着。刘韵锦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掏出钥匙。她没想到叶挽会在厨房——女儿正踮着脚在橱柜里翻找什么，宽松的居家裤下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
“找什么呢？”刘韵锦问。
叶挽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的碗：“妈！您怎么……您去哪儿了？我煮了粥，想给您留点。”
灶台上的白粥冒着热气，旁边小碟子里摆着腌黄瓜——这是叶挽唯一会做的菜。刘韵锦鼻子一酸，她突然注意到女儿右手食指上贴着创可贴，大概是切黄瓜时伤的。
“就出去转了转，你爸呢？”
“不知道，说是有应酬。”叶挽搅着粥，声音闷闷的，“妈……我们聊聊天好吗？”
她们坐在餐桌前，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被拉长的剪影。叶挽的指甲油剥落了几块，刘韵锦想起她小时候也是这样，总是等不及颜料干透就去摸画纸。
“我今天……去见了个朋友。”叶挽突然说，“她妈妈抑郁症自杀了。”
刘韵锦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碗里。
“妈，您知道吗？”叶挽盯着粥面，“我特别怕您也这样。”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您总说没事，可有次看到您吃药，我去查了一下……”
刘韵锦的手开始发抖。她想起下午那个陌生女孩说的话，想起叶挽五岁时发高烧，迷迷糊糊抱着她说“妈妈别走”。原来她的孩子一直都知道，只是和她一样，不知道如何开口。
“傻孩子……”她伸手抹去叶挽脸上的泪水，才发现自己的手也湿了，“妈妈只是……有时候觉得特别累。”
叶挽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发疼：“那您说出来啊！别一个人憋着！我也希望能为你分担点什么……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的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我知道您其实也不喜欢我做音乐，可您从来不说……”
“不是的。”刘韵锦终于哭出声，“妈妈只是怕……怕你像我一样，为了别人活了一辈子……”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在餐桌中央凝成一滩银色的水洼。叶挽的哭声像只受伤的小兽，刘韵锦恍惚间又看见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涂鸦跑来说“妈妈看我画的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