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发现那个纸杯时,杯底的咖啡渍已经干涸成褐色的月牙。
它被塞在父亲公文包的侧袋里,杯身上印着"Lu Coffee"的logo,杯套处用黑色马克笔画了颗小小的星星——这种标记方式母亲很熟悉,父亲总是这样区分他和同事的咖啡。
但问题是,父亲明明说过,他戒了咖啡。
而现在,这颗歪歪扭扭的星星,像一根刺,扎进母亲的眼睛里。
“今天又加班?”母亲站在玄关,手指抚过父亲挂在衣帽架上的西装外套。袖口有极淡的香水味,不是她熟悉的古龙水。
“嗯,项目赶进度。”父亲低头换鞋,声音闷在鞋柜的阴影里。
母亲没再说话,只是转身走向厨房。冰箱里的剩菜被热了两次,微波炉“叮”的一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叶挽坐在客厅,听见母亲把碗筷摆上桌的声音——比平时重了三分。
真相在一个暴雨夜被撕开。
母亲举着父亲的手机,屏幕上是外卖订单记录:连续十七天,同一家咖啡店,同样的冰美式,同样的备注“请放前台,叶先生”。
收货地址是父亲公司的地址,收货人是“林工”。
“林工是谁?”母亲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落在烧红的铁板上。
父亲的表情凝固了。
“同事,项目组的……”
“女同事?”
雨声忽然变得很大,窗户被风吹得哐当作响。父亲沉默了很久,久到叶挽以为时间静止了。
“是。”他终于承认,“但只是……”
“只是什么?”母亲笑了,那笑容让叶挽想起玻璃栈道上摇摇欲坠的夕阳,“只是每天一杯咖啡的交情?”
父亲猛地站起来:“真的只是聊得来!工作压力太大,她刚好……”
“刚好什么?刚好比我懂你?”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比我更知道你喜欢喝冰美式?”
叶挽看见母亲的手在抖,那只手早上还给她煎了完美的溏心蛋。
“离婚吧。”叶挽站在父母卧室门口,声音冷静得不像自己。
母亲坐在卧室的床边,像一尊被雨淋湿的石膏像。
“如果过得不开心,就别勉强。”叶挽走进来,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我和叶活都成年了,你不用……”
“我需要。”母亲突然打断她,抬起头,眼睛红得可怕,“我需要这个家。”
叶挽愣住了。
“我爱他。”母亲说这句话时,声音里带着某种近乎绝望的笃定,“二十多年了,不是那么容易……”
她没说完,但叶挽懂了。那些共同爬过的山、走过的路、熬过的夜、养大的孩子,不是“离婚”二字就能轻易放下和抹去的。
父亲从屋外走进来,身影比张家界的山石还要僵硬。他的眼睛也是红的:“韵锦,我发誓,从明天起……”
“不用发誓。”母亲轻声说,“我要你选,就现在。”
雨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像一把出鞘的刀,横亘在父母之间。
父亲跨过了那条线。
后来,父亲确实断了和那位林工的联系。叶挽是在帮父亲设置手机模式时发现的。
屏幕亮起的瞬间,草稿箱里那条未发送的短信像一道未愈的伤疤,静静躺在那里:
【林工,我们后期就不要再联系了,我会调职。我太太发现了,我不想产生更深的误会,这非常影响我们的家庭关系。之前,谢谢你。】
发送时间显示为争吵当晚的凌晨三点。
她盯着这行字,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最终却只是锁上屏幕,将手机放回父亲床头。充电线缠绕在木质台灯底座上,像某种无言的纠葛。
窗外,晨光刚刚爬上窗棂。厨房传来母亲煮粥的声响,米粒在锅里轻轻翻滚,如同那些未能说出口的歉意。
那天晚上,父亲早早回家,带了一盒母亲最爱吃的绿豆糕。包装很精致,是那家要排两小时队的网红店。
母亲没问他是怎么买到的,只是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太甜了,甜得发苦。
叶挽站在厨房门口,看见父亲偷偷把剩下的绿豆糕放进冰箱,动作小心翼翼,像在安置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心。
快递送到那天,父亲正坐在餐桌前看报纸。
纸箱拆开,全自动咖啡机闪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叶活附的纸条被胶带粘在说明书上,字迹潦草得像是在掩饰什么:【自己煮更省钱。】
父亲的手指在报纸边缘捏出一道褶皱。他盯着那台机器看了很久,久到母亲走过来,轻轻按下了电源键。
“试试?你儿子可是难得给家里添点什么。”母亲说,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天气。
研磨声响起时,叶挽看见父亲喉结动了动。咖啡香气很快填满厨房,掩盖了那些残留的、不属于这个家的香水味。
后来那台机器每天早晨六点半准时运转,雷打不动。父亲开始带着保温杯上班,杯身上贴着母亲手写的标签:“叶新程,黑咖啡,无糖”。
几天后,叶挽在给家里做大扫除的时候发现,母亲的药盒换了位置。
从前那个印着郁金香的塑料药盒,如今被一只普通的维生素瓶取代。叶挽在帮母亲整理衣柜时还看见一小袋其它的药,标签被小心地保留着,但里面装着的分明是那款白色抗抑郁药片。
更奇怪的是,药片似乎没怎么减少。
叶挽突然意识到——已经有段时间没在深夜听见阳台推拉门的声响了。那些母亲独自站在月光下的剪影,随着父亲开始准时回家的晚餐,渐渐消失在日常的褶皱里。
她轻轻旋紧瓶盖,将药瓶放回抽屉最深处,压在母亲那件褪色的红毛衣下面。
半个月后,母亲的画架重新支在了家里的阳台上。调色板上的颜料也不再干涸,那些钴蓝和赭石重新变得湿润鲜活。叶挽经过时,看见画布上是张家界翻涌的云海,而在画面最边缘,有个模糊的人影正站在观景台上。
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但那略显僵硬的站姿,那总是不自觉绷紧的肩膀线条——分明是恐高的父亲。
“像吗?”母亲突然问,画笔悬在空中。
叶挽凑近看:“这是?”
“玻璃栈道上。”母亲蘸了点钛白,给云朵勾上金边,“他明明怕得要死,说不来,最后还是跟过来了。”
阳光穿过纱帘,在画布上投下细密的光斑。那些未完成的留白处,隐约能看出更多等待被描绘的山峦。
某个普通的周日清晨,叶挽被咖啡香唤醒。
厨房里,父亲正在研究新买的咖啡豆研磨度,母亲往吐司上抹着自制蓝莓酱。阳台上的茉莉又开了几朵,画架上的张家界云海已经完成,旁边新绷的画布上,铅笔淡淡勾着黄山的轮廓。
叶活发来消息:【老姐,下次旅行攻略做好没?】
叶挽望向窗外——晨光正好,父亲笨拙地避开母亲伸过来尝酱的勺子,却把咖啡杯往她手边推了推。那些争吵、猜疑和抑郁的黑夜,仿佛都随着咖啡机蒸腾的热气,慢慢消散在七月的阳光里。
她回复弟弟:【正在做。这次,你们都必须给我认、真、看!】
手机锁屏前,她看着相册里最新的一张照片:父母并肩站在咖啡机前,母亲举着杯子大笑,父亲嘴角微扬。玻璃窗上映出她自己举着手机的倒影,还有身后茶几上那瓶伪装成维生素的药——盖子旋得很紧,像是再也不需要被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