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秋,院子里的银杏叶落得特别早。
叶挽记得很清楚,那天她正坐在客厅的矮凳上剥橘子。阳光透过老式木格窗照进来,在剥了一半的橘皮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她专注地把橘瓣上的白络一丝丝撕净,这是外公教她的吃法——“橘络性温,能化痰”。
突然,楼上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接着是木质楼梯发出的断裂般的脆响。叶挽手里的橘子滚落在地,橙黄的汁水在地板上溅开,像一朵突然绽放的花。
“外公!”
她冲上楼时,看见外公侧躺在楼梯转角处,右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那副老花镜摔在三级台阶之下,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外婆颤抖的手正扶着外公的肩膀,而外公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却还强撑着说:“没事……就是踩空了……”
救护车的鸣笛声划破午后寂静时,叶挽注意到外公的布鞋掉了一只。那是她去年用零花钱买的千层底,鞋底已经磨得发亮。她默默把鞋捡起来,闻到鞋垫上淡淡的艾草味——外公总说艾草能除湿气。
医院走廊的塑料椅冰凉刺骨。叶挽盯着手术室上方的红灯,听见母亲在电话里向父亲描述伤情:“……股骨颈骨折……医生说以后可能要拄拐……”她无意识地把外公那只布鞋攥在胸前,鞋面上还沾着今早的露水。
石膏拆掉那天,外公的右腿明显细了一圈。
“像不像两根筷子绑一起?”外公笑着用拐杖轻点自己的腿,金属拐杖头在地砖上留下一个个圆形的湿痕——那是他练习走路时出的汗。叶挽注意到他扶在门框上的手背青筋凸起,像老树的根系。
由于父母带着年幼的弟弟去外省工作,叶挽的高中三年是跟外公外婆一起度过的。学校离外公家很近,只有大概五分钟的路程,但军事化管理却让这所学校像一座灰色堡垒,唯有傍晚五点半的铁栅栏门会短暂融化。外婆总是准时出现在那里,怀里抱着印有茉莉花的保温桶,桶盖边缘因为常年磕碰露出银色的金属原色。有时下小雨,她就把保温桶裹在雨衣里,自己的后背却被淋得湿透。叶挽注意到保温桶的提手上缠着几圈红线——那是外公绑的,说这样不容易打滑。
“今天有梅菜扣肉。”外婆打开食盒的瞬间,香气立刻引来了周围的同学。三层的食盒像是被施了魔法,五人份的菜量总能分出七八份。外公的手艺通过保温桶在教室里传递:周五必定是鱼肉,因为“补脑”;雨天会有姜汤,说是“驱寒”;考试前则装着核桃芝麻糊,装在洗净的玻璃瓶里。
“阿挽,今天你外婆什么时候来?”晚自习前,总有人这样问。叶挽在作业本上画正字记录,到高三那年,本子上攒了二百一十七个标记。
外公有个樟木箱放在阁楼,箱盖上用红漆写着“1976年制”。
叶挽高考前压力大失眠时,外公就拄着拐杖带她上阁楼开箱。铜制星盘、泛黄的《赤脚医生手册》、用电影票根当书签的《三国演义》……每件物品都有故事。还有一个铁皮盒,打开后是把黄铜指虎,内侧刻着“刘文瑞——1972”。
“这时我当知青时打的。”外公把指虎套在她手指上,金属触感冰凉,“以后如果在外面有人欺负你,实在需要保护自己的时候,就用这个……”他突然咳嗽起来,拐杖咚地杵在地板上,震起细小的灰尘。
外公的糖尿病是在叶挽大三那年恶化的。
起初只是血糖偏高,医生开了药,叮嘱他少碰甜食。可外公的腿伤一直未愈,行动不便,运动量骤减,血糖便像失控的列车,一路飙升。每次叶挽回家,都能看见茶几上新增的药瓶——降糖的、防血栓的,瓶瓶罐罐排成一列,像一队沉默的守卫,守着一座注定陷落的城池。
“没事,外公身体硬朗着呢。”他总这样说,一边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一边偷偷把医生开的饮食禁忌表塞进沙发缝里。
可叶挽看得见变化——他的眼睛越来越浑浊,皮肤像干枯的树皮,手背上的血管凸起如蜿蜒的河流。每次她离开时,外公都会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他的身影一年比一年佝偻,像一棵被风压弯的老树。
那通电话来得毫无预兆。
叶挽正在文艺部的排练室调试灯光,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上“妈妈”两个字跳动着,她随手接起,耳边却传来母亲压抑的哽咽。
“挽挽……医生说,外公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她的手指一瞬间僵住,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医生说,就这几天了。家里的孩子们,能回来的……都回来看看吧。”
叶挽的喉咙发紧:“我现在就回去?”
母亲的声音疲惫而克制:“这两天……还算稳定。你……忙完再回来也行。”
她握着手机,目光扫过排练室——舞台上的演员们正在走位,灯光师调试着最后的追光,后台的道具组还在钉最后一处布景。明天就是汇演,她是总负责人。
“我……汇演一结束就马上回去。”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最后只传来一声轻轻的“好”。
汇演结束的当晚,叶挽连妆都没卸,直接拖着行李箱冲向高铁站。
夜班高铁空荡荡的,车窗外的黑暗像浓稠的墨,偶尔闪过几盏孤零零的灯火。她盯着手机上的时间,数字一跳一跳地变化,像某种倒计时。
到家时,天刚蒙蒙亮。
巷子口停着几辆陌生的车,邻居家的灯都亮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行李箱的滚轮在石板路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推开门的那一刻,她看见满屋子的人——亲戚、邻居、父亲沉默地站在角落,母亲和小姨瘫坐在沙发上,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核桃。
舅舅走过来,声音沙哑:“挽挽……外公半小时前走了。”
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一直在等你们。”舅舅继续说,眼眶通红,“眼睛一直看着门口……”
叶挽站在原地,行李箱的拉杆硌得掌心发疼。半小时。如果她没有等汇演结束,如果她改签了更早的车次,如果——可世上没有如果。
出殡那天下着小雨。
灵堂里摆满了花圈,白色的挽联在风中轻轻晃动。外公的照片挂在正中,还是那副慈祥的笑容,仿佛下一秒就会喊她“挽挽”,问她今天想吃红烧肉还是糖醋排骨。
母亲的情绪彻底崩溃,哭到几乎昏厥。父亲扶着她,向来挺直的背脊像是被什么压垮了,整个人佝偻得不成样子。弟弟和表妹站在角落抽泣,而堂弟叶树——明明远在外地,却还是连夜赶了回来,站在灵柩旁,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叶挽站在人群中央,感觉自己像一具空壳。
她的眼泪流个不停,可心里却是一片麻木。有人过来安慰她,有人握着她的手说“节哀”,可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只是机械地点头,机械地递纸巾,机械地扶着母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彻底崩溃。
葬礼结束后,所有人都去休息了。
叶挽独自回到外公的房间。
床铺已经收拾干净,药瓶被收走,只剩下床头那盏老旧的台灯,灯罩上落了一层薄灰。她坐在床边,手指抚过床单上细微的褶皱,仿佛还能感受到外公残留的体温。
窗外,雨丝斜斜地划过玻璃,像无数道透明的伤痕。
她终于哭出声来。
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撕心裂肺的、近乎绝望的痛哭。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恨自己为什么要把汇演看得那么重要,恨自己连最后一面都没让外公等到。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遍遍重复,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
可房间里再也不会有人回应她了。
几天后,整理遗物时,叶挽在外公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铁盒。
盒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沓车票——全部是她大学后回家时的高铁票,按照日期排列,一张不少。
最后一张是空白的,背面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
“挽挽下次回来,外公给你炖鸽子汤。”
字迹已经模糊,像是被什么液体晕染过。
叶挽把车票紧紧攥在手里,泪水砸在纸面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窗外,雨终于停了。一束阳光穿透云层,落在铁盒上,映出浅浅的金色,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总在周日早上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接她放学回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