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镇的布局其实很有意思,以中心处的喷泉广场为圆心层层铺展开居民的住屋,但居民最厌恶的教堂和最依赖的钟楼挨着建,还都在沼镇的最中心。
“噗嗤,”月桂小姐笑出声,扬起一边嘴角,“他们每天和教堂大眼瞪小眼,不会烦躁吗?”
伏恩没答复这句话,而是问:“他们会在哪里?”
月桂小姐指指脚踩的大地。
“这儿呢。”
伏恩:……?
他终于问出压在他内心很久的问题:“你是怎么做到每一个回答都如此出人意料的?
月桂小姐抽出她的剑。
伏恩:“你……等等,我不会掉下去。”
“脚步声也是声音,你易容了之后脚步声很响的。”
“那你别误伤我。”
“不会相信我的剑——没有误伤,有的话就是故意的。”
“……不愧是你。”
月桂小姐剑挑起伏恩的衣领,一挥,伏恩甩出很远,就在伏恩即将掉下来的间隙,她捏出剑诀,双手一劈,他们刚刚站的地方迅速划出一道裂缝。
两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裂缝吸入两人,转瞬间消失不见。
伏恩讨厌黑暗,他的眼睛很难适应这种情况,他眨了好久眼睛,还没完全适应眼前的黑暗,眼前突然一黑——
这个头罩是有魔咒的,伏恩越是挣扎,喉咙那里就收得越紧,那他也渐渐不再挣扎。
“不准动!”
伏恩推得一个踉跄,拎着领子又拽到另一边。
“说,叛徒,你是怎么进来的!”
叛徒?
伏恩不知道他为什么成了叛徒,只是回答道:“从入口进来的。”
……他也学会了月桂小姐语出惊人的能力。
他明显感觉到对方一阵无语,之后,就是对他脊柱重重的一击。
双眼被蒙住,伏恩的反应大不如前,这一击始料不及,他直直倒地,咳嗽不已。
那人很粗鲁地拽着他的头套,顺带扯住头发,拖着躺在地上的他:
“走!”
……啊,好痛啊。
……应该穿法袍和覆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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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唔!”
伏恩猛地睁开眼。
这里的环境比刚刚亮不少,伏恩一眼就看清了蒙住他整颗头的水球。
水扭曲着视野内的一切,扭曲的、黑压压的人群断裂、撕扯、延伸、弯曲。
试着牵动一下手腕,有绳索勒着,很紧,估计已经有血丝渗出来了——嗯,还有一阵麻,大概是淬毒了。
他默念一句咒语,窒息和中毒的感觉消失了,但水的状态还在,给声音蒙上一层阴翳。
伏恩凝神,也只能听见细碎的只言片语:
“……还在挣扎……”
“……叛徒,干脆绞刑吧……”
“……还是砍头吧……”
“……为什么要给叛徒的死亡也要这么有仪式感,我看直接把他剁/成……”
……能不能听到点有用的信息?
伏恩耐着性子听了半天,既没听到任何有意义的消息;也没发现月桂小姐的踪迹,加上之前乘人之危的仇,他终于不耐烦了。
正准备暴力破解同归于尽时,蒙着的水罩解开了。
伏恩顿时收住自己的所有动作,眨眨眼,终于看清身边的场景。
首先是一柄顶在喉结上的剑。
哟,是谁这么大胆。
瞳孔一点点移动,当看清持剑者的面容时,伏恩慢慢眯起眼睛。
呀,怎么还一脸魇足的呢。
加拉赫,你的伪装,真的很拙劣,我都可以一眼识破。
对面易容过的加拉赫见伏恩认出自己了,索性摊牌似的扬起嘴角。
他们就这样脱下真实但腐朽流脓的人皮,换成平平无奇的人样,借着所有人的剑拔弩张而意有所指地你来我往,暗流涌动。
哇!
一阵扭曲的快感顺着脊柱扼住喉咙,直冲大脑。
加拉赫居然想杀他。
加拉赫终于想杀他了!
加拉赫、终于、平视、重视起他这个弟弟了。
两人无声对峙,一瞬间,整个世界,只剩他们彼此,和那把决定伏恩生死的剑。
你真的不怕我直接捅死你吗?加拉赫眯起眼睛。
在我没有完全断气之前,你最好不要放松警惕。伏恩头低垂着,只是翻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搁在喉结上的剑刃微微戳进些许,不疼,痒痒的,伏恩不自觉喉结滑动一下,堵塞感跟着喉结上下游走,一丝血顺着喉结的形状淌下来,微微隆起来的赤色线条不恐怖,而是性/感。
加拉赫握着剑,扬声道:
“首领,这种负心汉为何还要留着,杀掉吧!我会将他的遗骸送给鳄鱼的。”
负心汉?
他说我是……负心汉?
伏恩细细咀嚼这个词,品味一番,想起了什么。
这词用得深得他心,脸上带出不明显的笑意。
……好吧,这不是重点。
首领。
月桂小姐站在人群里,像和他素不相识一般一脸漠然,听到加拉赫的话,她视线移动,其他人也是如此,都来到那位隐于人群的人身上。
伏恩这才注意到,此人本身的长相相当惹眼,一道眉毛中间直劈盖下支唇角的狰狞疤痕就已颇具记忆特征,但他刚刚纵览全场,硬是没发现这个人的存在。
危险。
凭借着这道疤,他记得月桂小姐说过,此人就是沼镇的镇长,海因茨·施瓦茨。
他是这些人的首领。
伏恩和海因茨对视一眼,彼此没有说话。
危险。
他内心如是说。
整理消化完月桂小姐的信息,伏恩也只知道,镇长海因茨密谋了一项计划,半月前拉了一批看各色职业的魔法使过来,镇上的百姓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只知道,每天晚上,麦田里的十只鳄鱼经常成群结队。
那天,他们夜半调查时,正好就是试验密谋的一个成果,伏恩当时拉到血山羊阵法里了,并不知道现场情况,但听她说,月桂小姐和桃乐丝受到波及,双双挂了彩,能让两位战斗力如此高的人都挂彩,那镇长这件事的危险性可想而知。
当然,他们自己也是伤亡惨重,还有一些人下落不明,结果很糟糕。
但现状还是一片雾霭,就像现在,他要在完全不知道任何事的情况下保证自己的脑袋还和脖子连着,不让加拉赫乘人之危。
更危险了。
“你为什么要叛逃,弗里茨?!”
说话的是易容的月桂小姐,她假扮的对象叫伊落迪·巴赫曼,她掐着和他身上衣服相当适配的尖利的嗓音,一脸的不可置信。
这一举正好打破暗流涌动的氛围,渐渐地,细碎而嘈杂的议论声响起来。
干得漂亮。
只要开口,就会有有用信息。
“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叛逃了,”伏恩问,“伊落迪小姐?”
有人上钩了:
“卢卡斯早就注意到你的小动作了,是不是,卢卡斯。”
“是啊,”
易容的加拉赫手持佩剑,剑刃顺着脖颈滑下,留下不深不浅的白痕,游走,停在伏恩的左心房,
“你,还有伊落迪小姐,和其他失踪的两人,你们经常背着大家聚在一起,在说什么秘密啊?”
伏恩盯着加拉赫,对方笑得礼貌,可眼神却是死死寸步不离。
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了他的同伙。
也许之前在神理院时,加拉赫就已经记住了那四个人。但能在这密匝匝人群的浑浊中一眼感受定位到月桂小姐,不愧是加拉赫。
这种场景下,怀疑就是吸了水的常春藤,见审视的目光包裹住月桂小姐,伏恩平静发问: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几个经常在一起,卢卡斯。难道你想加入进来?”
“不要把卢卡斯和你这只吃里扒外的鼹鼠混为一谈!”最前排一满脸横肉的壮汉冲着伏恩嚷道,唾沫四溅,“我们早就注意到你鬼鬼祟祟的贱样了,原本我们还相信你的人品,直到那些证据一下下打我们的脸!”
一口唾液钉到伏恩衣角。
“是吗,我不会承认我没做过的事情,”
伏恩一点多余的注意力都不想用在壮汉身上,再次转向加拉赫,
“请你告诉我,强加给我的‘证据’,都是些什么吧。”
伏恩不再开口,耐心地听完对他的所有控诉,逐渐认清一个事实:
他假扮的那位弗里德里希,就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叛变者。
“你多次未经镇长的允许就私自来到麦田,常常在人群聚集之地逗留聊天,会独自一人来到教堂——哼,你居然还去教堂听那群愚蠢的神父们的胡言乱语,能不能像我们一样懂得明辨是非,还有,私下里,别和你那群‘密友’说悄悄话了。”
加拉赫不紧不慢地一一列举伏恩的罪状,像是在说自家猫今日又如何调皮捣蛋了,伏恩双颊紧绷,一言不发。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过分的……”
话到此处,加拉赫突然止住话音,道:“首领,剩下的话只有您才有资格说,叛徒的去留只有您才有资格决定。”
海因茨再一次从暗处走出来,是的,伏恩再一次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行踪。
他的脸彻底失去血色。
见到镇长的那一刻,弗里德里希像是终于泄了气,闭上嘴,不再为自己辩解。
弗里德里希嘴唇苍白,萎靡得真的像阴谋败露的老鼠,对上海因茨虎狼般的眼睛,他还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海因茨走上前,挥挥手,卢卡斯乖巧地撤剑,背过手,隐于人群后。
视线内的人群淡去,海因茨和弗里德里希彼此无声对视,质问者没有开口审讯逼问,嫌疑犯没有开口辩解开脱。
弗里德里希冷汗浸湿鬓角,平常一直翘起无法打理的碎发也是润透了汗水,黏在额头上。
吊在十字架上的弗里德里希只能恹恹掀起眼皮,费劲心力够着,才能看清海因茨近在咫尺的全貌,就是,高台之上的国王,和匍匐在他脚下的狗。
“弗里茨。”
弗里德里希猛地一个激灵,大口喘着粗气,肥胖的肚子跟着上下升降,看上去荒诞又可笑:“是的,镇长。”
“不要紧张。”
海因茨凑近,一点也不嫌弃地抚上弗里德里希的脸庞,拭去他的虚汗,重复道:“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放轻松。”
他的话语有着长者的沉稳,弗里德里希呼吸很重,听着听着,镇定些许。
海因茨像循循善诱的尊师:“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告诉我,是不是?”
弗里德里希发出“咯咯”声,说不出话。
他说不出话。
“怎么还在紧张呢,”
海因茨笑起来,昏暗的灯光自上而下,只照出镇长面部崎岖骨骼投下的阴影,和那触目惊心的疤痕,
“难道,你真的想背叛我吗?”
弗里德里希只感觉有一只手攥住他的喉咙,死死地掐着,他不会涨红脸,力度也不至于窒息而亡,只是发不出声,只是,发不出声音。
海因茨不让他解释。
“啊,真遗憾,”海因茨叹口气,“既然如此……”
“在绞刑之前,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弗里德里希双眼渗出血丝,瞳孔好像也染上了颜色,涣散的眼神对着那缓缓浮现的照片。
什么!
伏恩一瞬间解除刚刚施加给自己的所有痛苦。
弗里德里希见的人……是琴?
琴?!
初代傀儡师?
活着的、初代傀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