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枯花逢雨 > 初遇
    雨如约而至,不紧不慢地笼罩了天地。天空低垂,是那种褪色的灰,透着无法穿透的厚重,如同湿透的棉絮沉沉覆盖下来。雨点打在对面楼顶未及收起的铁皮雨棚上,发出一种有节奏的沙沙声,又仿佛透出些许倦怠。对面阳台栏杆上,一件不知被谁遗忘的蓝衬衫,如今湿透了,软塌塌垂挂着,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一个无人理会的、疲惫的叹息。

    风从窗棂的溃疡处渗了进来,那窗框年岁已久,木质已朽,裂开了几道口子。风便带着雨水的气息,微微舔舐过谢沉渊的手背,留下一点寒凉。他正坐在桌前,手指缓缓抚过摊开旧书页上微微卷起的边缘。书页受潮,散发出纸张特有的酸味,混着隐约的木料腐朽气息,在室内弥漫开来,竟有几分沉郁的静谧感。

    窗框角落处,一小片霉斑悄然蔓延,灰绿相间,绒毛边缘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颤抖,如同显微镜下生长的诡异菌落,在昏黄的光线下竟显出一种奇异的生机。谢沉渊的目光由书页移至霉斑,他凝神看了片刻,仿佛在观察某种微小生命的神秘仪式。雨声在耳畔持续着,时而沙沙,时而扑棱作响,竟仿佛成了某种单调的催眠曲。窗外,湿漉漉的树枝在风里摇晃,叶子在雨水冲刷下绿得格外沉重,仿佛吸满了整个世界的湿气。

    他合上书,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雨水沿玻璃流淌而下,在玻璃上划出道道蜿蜒痕迹,窗外模糊的景物随之扭曲变形,楼宇、街道、行人皆成了流动的、灰色的模糊影像,一切都褪去了棱角,融为一片混沌的灰幕。谢沉渊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冰冷的玻璃上,指尖传来清晰的凉意。雨水汇聚成细流,绕过他的指尖继续流淌,指尖之外的世界,越发模糊不清了。

    他收回手,指尖留下一点水印,很快被空气里的湿气同化,消失不见。转身时,衣角无意间带过桌角,那本摊开的旧书被风一掀,书页“哗啦”轻响,飘落出一片薄薄的、干枯的花瓣来。那花瓣不知夹在书中多少岁月,如今早已褪尽了颜色,只剩枯槁的轮廓,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卷曲着,仿佛一个久远的秘密被不经意间惊醒。

    谢沉渊俯身,小心地拾起那枚枯薄的花瓣,托在掌心。窗外连绵的雨声依旧,仿佛永不疲倦的沙沙低语,执着地弥漫着整个房间。他看着这昔日的花朵遗骸,指尖传来花瓣干燥而脆弱的触感。忽然,他感到掌心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湿润感——花瓣那枯槁的脉络里,竟不知何时渗入了一缕潮气,仿佛被这无处不在的雨水悄然唤醒。

    花瓣的细纹在掌中微微伸展,缓慢地,像伸懒腰似的,渐渐舒展了些许。

    雨势未歇,只是从之前的倾泻转成了绵密不绝的银丝。谢沉渊最终还是披了件半旧的外套,揣着那本夹着枯花旧书的书,踏入了这片灰蒙蒙的湿漉里。伞是坏的,勉强撑开,伞骨歪斜地戳出一角,漏下的雨水便顺着他的鬓角蜿蜒而下,冰凉地钻进衣领。他并非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那间被霉斑和潮气悄然侵蚀的屋子,连同窗外永不停歇的沙沙声,在那一刻显得格外逼仄,像要将他吞噬。

    街角的景象被雨水揉碎又重组。行人匆匆,各自缩在伞下或雨衣里,像移动的、模糊的色块。路面积水映着昏黄的路灯光,又被车轮碾过,溅起浑浊的水花。谢沉渊贴着墙根走,尽量避开那些匆忙的脚步和飞溅的泥点。空气里是湿漉漉的尘土味、汽车尾气的微酸,还有远处隐约飘来的、不知哪家厨房的油烟气息。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溅上泥点的鞋尖,以及水洼里破碎的、不断晃动的光影。生活如同一场无休止的阴雨,将他困在这湿冷的泥泞里,举步维艰,连喘息都觉得费力。或许就这样沉下去,被这无边无际的灰暗浸透、分解,才是最终的归宿。

    就在他几乎要融进这灰暗的背景里时,一个身影挡在了他湿漉漉的视野前。谢沉渊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微微抬起伞沿。

    那人撑着一把深蓝色的伞,伞面干净,雨水顺着伞骨流畅地滑落成一道透明的水帘。他站在一个避风的屋檐延伸处,并非刻意拦路,更像是在等雨小些,或是等人。身姿挺拔,穿着剪裁合体的米色风衣,衣角被风微微掀起,却不见丝毫狼狈。他的面容在雨伞的阴影和街灯的光晕下有些模糊,但能感觉到一种沉静的专注。他正微微侧着头,看着街对面一家亮着暖黄灯光的书店橱窗,眼神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欣赏风景般的闲适。

    谢沉渊准备绕开。这城市里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太多,彼此不过是对方雨中模糊的背景板。

    然而,就在他抬脚欲走之际,那人却像感应到了他的动作,缓缓转过了头。目光穿过细密的雨帘,落在了谢沉渊身上。那目光并非审视或好奇,更像是一种温和的、不带侵略性的确认。随即,那人的嘴角牵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像雨滴落入平静水面漾开的微小涟漪。

    “好大的雨,”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雨声的沙沙背景音,带着一种温润的质感,像干燥的木头被轻轻叩响,“看样子,你的伞不太愿意合作?”

    谢沉渊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了扶那把歪斜的伞。雨水趁机又漏了几滴在他额头上,有些狼狈。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这潮湿的空气堵住,只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

    那人似乎并不介意他的沉默,目光很自然地掠过他湿透的肩头和歪斜的伞,最后停留在他脸上片刻,那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对当下境遇的了然。

    “这种天气,倒是适合找个地方,喝杯热茶,听听雨声。” 他语气平和,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目光又转向那家暖黄灯光的书店,“或者,看看书也好。那家店,进去坐坐不收费的。”

    他并没有提出邀请,更像是在分享一个避雨的选项。说完,他又看了一眼谢沉渊,那浅淡的笑意仍在,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然后,他微微颔首,仿佛完成了某个无声的交流,便转身,撑着那把深蓝色的伞,步履从容地走进了书店暖黄的光晕里。伞沿的水珠在他身后滴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留下短暂而清晰的水痕。

    谢沉渊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坏掉的伞骨滴落在他的颈窝。书店的暖光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门,映出里面整齐的书架和一角舒适的阅读区。刚才那人消失的背影,以及那句关于热茶和听雨的话语,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意外地投入了他那片沉寂、仿佛被雨水泡发了的心湖。

    涟漪很小,却固执地一圈圈荡开。

    他低头,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口袋,那本旧书硬硬的棱角抵着他的掌心。书页里,那枚曾被雨水悄然唤醒的枯花瓣,似乎又在指尖的记忆里传来一丝微弱的、干燥与湿润交织的触感。街角的雨声依旧沙沙作响,湿冷依旧包裹着他,但某种凝滞的、向下沉沦的东西,仿佛被那蓝色雨伞下平静的目光和温润的声音,轻轻地撬动了一丝缝隙。

    一丝微弱的光,一丝暖意,一丝与这无边灰暗截然不同的可能性,就这样随着那消失的背影和书店的暖光,悄然渗了进来。谢沉渊望着那扇透出光亮的玻璃门,第一次,在这场似乎永无止境的沉闷雨幕里,感觉到了一丝……方向。他拢了拢坏掉的伞,犹豫了片刻,终究迈开脚步,朝着那片暖黄的光晕走去。

    书店里暖意融融,隔绝了门外湿冷的喧嚣。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咖啡豆混合的醇厚气息。谢沉渊收拢了那把狼狈的伞,靠在门边的伞桶里,水滴沿着伞尖悄然滑落,在地面汇成一小滩水迹。他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安静的书架和零星几个埋头阅读的身影,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那个深蓝色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一个靠窗的阅读角,背对着他,似乎在翻阅书架上的书。

    谢沉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朝着那个方向走去,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份雨中的宁静。他在离那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假装浏览着旁边的诗集。

    顾临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合上手中那本装帧古朴的书册,转过身来。暖黄的灯光清晰地勾勒出他的面容:眉目清朗,鼻梁挺直,唇角带着之前那种温和的、仿佛天生就有的弧度。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像雨后被洗过的湖面,倒映着书店的灯光和谢沉渊有些湿漉的身影。

    “这地方不错吧?”顾临舟的声音依旧温润,带着一种让人放松的亲切感,“雨声隔着玻璃听,反而更清晰了。”

    谢沉渊点点头,喉咙还是有些紧:“嗯……很安静。”他的目光落在顾临舟刚刚放回书架的那本书上,是《世说新语》的一个旧版。

    顾临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了笑:“你也喜欢这个?这个版本注释很详尽。”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落在谢沉渊脸上,仿佛只是随口闲聊,“刚才在雨里,就觉得你身上有种……沉静的气质。像深潭里的水,看着平静,底下自有力量。”他语气自然,没有丝毫刻意的恭维,更像是一种纯粹的观察和描述。

    谢沉渊微微一怔。很少有人这样形容他。“沉静”……更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被雨泡得发霉的木头。

    “我叫顾临舟。”他伸出手,动作自然而真诚,“‘野渡无人舟自横’的那个‘临舟’。”他念出这句诗时,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悠然自得,仿佛那漂泊无系的小舟并非孤寂,而是自在的象征。

    谢沉渊看着那只干净修长的手,又看看对方坦然自若的神情,心底那层厚重的、被雨水浸透的壳似乎被这简单的自我介绍轻轻叩了一下。他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还带着室外的微凉:“谢沉渊。”声音有些干涩,但还是清晰地说了出来,“‘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沉渊’。”

    他说出自己名字的出处时,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近乎自嘲的平静。这名字像一道符咒,提醒着他长久以来的旁观与无力。

    顾临舟握住他的手,掌心温暖干燥,力度适中。“谢沉渊……”他轻声重复了一遍,眼中那沉静的湖面似乎掠过一丝了然的光,“好名字。‘临渊’是洞察的起点,而‘沉渊’,是积蓄力量的深潜之处。”他松开手,目光带着真诚的赞许,“比起空自羡慕,能沉下去结网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这名字,有分量。”

    谢沉渊的心猛地一跳。顾临舟的解释像一道微弱却精准的光束,瞬间刺穿了他名字上笼罩多年的阴翳。不再是自困的深渊,而是……积蓄力量的所在?这个解读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撼动人心的力量。

    “你……”谢沉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胸腔里那潭沉寂已久的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温热的石子,涟漪无声地扩散开去。

    顾临舟似乎没期待他立刻回应,只是微微一笑,目光转向窗外依旧细密的雨帘:“你看这雨,下得没完没了,好像要把一切都泡软、泡烂。可也正因为这样,”他指了指书店窗外屋檐下,一小簇在风雨中顽强挺立的、不知名的野草,“有些东西,反而被逼出了更坚韧的根茎。”

    他的话语平和,没有说教,只是陈述着眼前的景象。但谢沉渊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着那抹在灰暗雨幕中倔强的绿意,再回味着对方对自己名字的解读,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从冰冷麻木的心底深处升腾起来。那暖流微弱,却固执地对抗着无处不在的湿冷。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雨水的低语。顾临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拿起旁边小圆桌上店员刚送来的一杯热茶,推到谢沉渊面前一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杯沿。他自己则拿起另一杯,轻轻吹了吹,目光沉静地望着窗外,仿佛只是单纯地在享受这雨天里的一隅安宁。

    谢沉渊看着眼前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杯壁传递着温暖的触感。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旧书,指尖仿佛再次感受到那枚枯花瓣干燥又微润的矛盾触感。他抬起头,看向顾临舟映在雨痕模糊的玻璃窗上的侧影。那身影挺拔而沉静,像一艘安然停泊在风雨渡口的舟。

    “野渡无人舟自横”……是随波逐流,还是……自有其锚定的方向?

    他端起茶杯,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熨帖着冰凉的掌心。窗外是沉闷无边的灰雨,窗内,是暖光,是茶香,是一个刚刚告诉他“沉渊”亦可积蓄力量的人。

    谢沉渊低下头,第一次,在这场似乎永无止境的雨里,清晰地感受到胸腔中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缓慢而有力地搏动了一下。一个名字,一杯热茶,一句截然不同的解读,像几颗微小的火种,落进了他潮湿阴冷的世界。

    茶的热气袅袅上升,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微薄的暖幕,驱散着谢沉渊身上带来的湿寒。窗外的雨依旧细密,沙沙声透过玻璃变得柔和,成了背景里舒缓的白噪音。顾临舟没有再刻意找话题,只是安静地喝着茶,偶尔翻几页他刚才取下的那本《世说新语》,姿态闲适得像在自己书房。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舒适感,仿佛雨水冲刷掉了初次见面的生疏。

    谢沉渊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的凉意一点点褪去。他小口啜饮着,微苦回甘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种久违的、熨帖的暖意。他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顾临舟。对方专注看书时的侧脸在暖光下显得轮廓分明,那沉静的气质似乎也感染了周遭的空气,连时间都仿佛慢了下来。谢沉渊紧绷的神经,在这片宁静中不知不觉地松弛了一角。

    “这茶,”顾临舟忽然开口,眼睛并未离开书页,只是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杯子,“是店主自己焙的野山茶,带点雨后的清气。”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谢沉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喝着,有没有觉得窗外的雨,也成了风景的一部分?”

    谢沉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将街景晕染成流动的水墨。昏黄的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摇曳的光晕。行人匆匆的剪影在雨幕中穿梭,像一幅动态的、带着忧郁底色的画卷。他以前只觉得这雨是压抑的囚笼,此刻被顾临舟一点,竟真品出几分被放大了的、属于城市角落的寂寥美感。

    “是……有点不一样了。”谢沉渊低声回应,这是他第一次尝试表达这种细微的感受。心底那潭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名为“视角”的石子。

    顾临舟笑了笑,没有追问,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仿佛只是分享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发现。他翻过一页,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片刻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巧的、黄铜色的金属书签,形状是一片舒展的叶子,叶脉清晰。“刚才看你在诗集那边停留,这个送你。”他将书签轻轻推到谢沉渊面前的桌上,“旧书配旧物,正好。这叶子……挺像你口袋里的那位‘老朋友’。”

    谢沉渊的心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旧书,那枚枯花正静静躺在书页间。顾临舟竟然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他拿起那枚黄铜书签,入手微凉,带着金属特有的沉实感,叶脉的纹路清晰深刻。这枚小小的书签,连同对方那句关于“老朋友”的调侃,像一把温柔的钥匙,无声地打开了他紧闭的心门一丝缝隙。他紧紧攥着书签,指尖感受到那清晰的叶脉纹路,低声道:“谢谢……它很特别。”

    顾临舟只是温和地点点头,仿佛送出一枚书签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他看了看腕表,并未刻意掩饰这个动作,然后抬眼看向窗外:“雨好像小些了。”语气里没有催促,只是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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