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反应,是摘下右耳的降噪耳机。
那是我上周刚买的蓝牙,纯黑,索尼牌儿的,但在此时此刻显得无比滑稽。
攥着那只耳机,节奏狂躁的摇滚乐被强制消音。
但我的心跳声却在耳膜边敲响,像古代振袖击鼓的武士,猩红旌旗隐天蔽日,短兵相接,冲天的血气在古战场飘荡。
逼仄的电梯间嗅不到古时的血气,只有女人的清雅面容,和唇角边浮起的浅淡微笑。
我站如喽啰,浑身上下有一千只蚂蚁在爬。
听见一个陌生人蓦然喊出我的名字,我有一种如遭耳提面命的惶恐感,梦回大学课堂老师点名,我的奴性让我想下意识应一声到。
但我没坐在阶梯教室的椅子上,这一点太现实了,现实到让我在大脑放空时按下十三楼的电梯按钮,问身边的女人:“你到几楼?”
女人对我笑了笑,“和你一样。”
天杀的,天杀的!居然还是邻居,难怪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我不确定我的脸上有没有露出类似于震惊的表情。
电梯往上升,极速掠过四层,眼看快要到六楼,我才像个傻缺一样说出一句:“哦,好巧。”
该死的好巧!我的词汇库已经贫乏到这种地步了吗?
“是很巧。”她似乎并不介意,又对我笑了笑,眼睛也跟着弯起,像一泓将满未满的月亮。
出门吃饭,为了不把好看的衣服弄脏,我挑了衣柜里最寒酸的那件纯黑薄袄。
极度无地自容的时刻,我无能狂怒,恨上了一个半小时前对这件衣服极其满意的自己。
但凡换一件衣服,戴两件挂饰,我也不会狼狈到不敢看她的眼睛。
这一整天,仿佛是上帝对我摆烂的惩罚,尽管我根本不信上帝,但这一刻我笃信我已经身临地狱,再不会有比这更社死更绝望的时刻了。
电梯到了十三楼。
她转过身,一阵冷冽淡香拂过来,笑着问我,“看你好像有点喝醉了,还能走路吗?”
遇事不决我先说一句谢谢,之后的事情交给嘴唇来思考。
“我没事,还能走路。”
恶心感和呕吐欲已经从我的胃奔涌到喉管,怒涛卷起银浪,一路翻江倒海,令我脸庞上悬挂的微笑显得滑稽又勉强。
她是个好人,那双眼睛映着漂亮的灯光,盯着我看了会儿,并没有戳穿我的局促。
只是轻飘飘叹出一句:“那就好。”然后走出了电梯间。
回到出租屋,还是没能吐出来,只能践行“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真理,又喝了半瓶度数不高的白酒催吐。
十分钟后,我用手指抠挖着喉咙,埋进洗手台,吐了个昏天黑地。
刚握住酒瓶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了强烈的反胃,但还是有想一饮而尽的冲动。不为什么,因为我想醉,想把满身的阴郁吐个干净,这样明天的我就能够变好。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我脱了外套躺在床上,咬牙切齿地发誓,明天一定不会再穿这件黑色短袄。
猫跳到我身边喵喵叫,我猜它又想吃猫条,指着它脖子上那一圈蒜瓣毛,有气无力地骂:“你知道你多少斤了吗?你十三斤了,你到底是猪还是猫?”
要不然怎么说人类是心软的神呢。
看它可怜兮兮蹭我的脸,那绒毛带着体温,又柔又软,我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穿上外套,认命去储物室找猫条。
还没撕开包装袋,门铃声陡然响起。
我靸着毛绒拖鞋走过去,透过可视门铃,瞧见了穿一身雪白大衣的女人。
来不及思考太多,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大门,先发制人问出:“你好,有什么事吗?”
女人微卷的黑发散落在衬衫领口,掩住了锁骨间的小痣,她的嘴唇红润,面容白得像雪,对上我的视线,笑着扬了扬手中那瓶解酒药:“我猜你应该需要。”
这种事情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奇怪,但唯独降临在我身上,会让我觉得恍如一场电信诈骗。
如果不是女人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我险些转身拨打110。
那个人叫做陆予,是把房屋租赁给我的人的——姐姐。
也就是房东的姐姐。
有了这层身份,陆予前来探望我的动机就显得很合理。没有任何一个房东,会想把自己的房子租给一个酒鬼,即使她不是房东,只是房东的亲戚,肯定也不想看到我把这间房子吐得很脏。
我给陆予找了一双干净的拖鞋,边打开玄关的灯,边往前走:“不好意思,房间有点乱,以前我本来经常收拾,这几天工作发生变动,有点疏忽了——”
两室一厅的房间灯光明亮,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陆予站在原地,眉目洁净如新雪,银质耳钉雕琢成蝶翅形状,在灯光下闪着光,将我空旷的出租屋衬托得高级又堂皇。
她微微凝神,打量那瓶摆在桌子上喝了一半的白酒。
我最钟爱的汾酒青花25,不多不少刚好42度,入口清香绵甜,细品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现在我有点恨上它了。
我把还剩一半的青花25扔进垃圾桶,瓶子里装着酒,砸下去就是扑通一声闷响。
我面色不改,微笑着解释:“小酒怡情,我偶尔喝点儿。”
陆予也跟着笑了笑,至于她信没信,鬼知道。
我恨,我这辈子喝酒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可现在这个情况,俨然已经被打成了惯犯。
更糟糕的是,仿佛一个已经生效如影随形的诅咒,我依然穿着这件黑色短袄。
天杀的,世界上还有比我更绝望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