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玫瑰挽歌 > 泥潭中的金币
    卡尔在污泥里醒来,四周是一片寂静的灰色晨雾。

    他没急着动,只是半睁着眼,发出粗哑的呼吸声,像一头濒死的动物。

    空气里有酒精、烂草和马粪混合的刺鼻气味。

    他尝试动了动手指,碰到一片碎石和烂泥。他缓慢地翻身,身上的斗篷已经脏得辨不出原色,皮靴里也满是泥水。

    似乎有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他微微张开嘴,让雨水流进嘴里,润一润干涩的喉咙。

    头顶传来吱呀的声响,一块破木牌招牌在风中摇晃——“老鹰的遗骨”。

    价格低廉但味道还不错的酒馆,醉汉与恶徒的聚集地,昨天醉成一滩烂泥的他就是从这里被人丢出来的。

    卡尔低笑了一声,撑着膝盖站起来,动作迟缓又沉重。泥浆顺着腿流下,斗篷在脚边拖出一条脏污的印记。

    周围有几个过路人瞧见他的模样,露出了厌恶的目光,然后肉眼可见地绕路走开了。

    但卡尔已然见怪不怪。

    毕竟,没有人会在意泥里的狗是死是活。

    他用袖子擦了把脸,顺便把湿漉漉的头发背到脑后。

    风更冷了。

    胃在抽搐着提醒他:该吃点东西了。

    他拢了拢肩膀,把破旧的斗篷往身上一扯,随后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袋。似乎兜里还有几个子儿,应该购买一顿饭钱。

    卡尔咬紧后槽牙,压下头疼欲裂的感觉,迈着沉重的脚步沿街走去。

    这是城里最肮脏的一条街,妓女,走私者,强盗的安乐乡。

    这里没有秩序与祥和,只有美酒佳肴和寻欢作乐。

    卡尔走到一间低矮小店前,敲了敲墙上的木窗。

    一个油腻腻的老头探出头来,看见他后咧着嘴笑了一下。

    卡尔拍了两个铜币在窗沿,哑着嗓子开口:“一碗汤和面包。”

    老头哼着曲收下了钱,不一会儿端出来一个木碗和一小块干巴面包。

    汤碗里漂着两三片菜叶和一小块疑似肉末的东西,边缘还粘着油花。面包像砖头一样硬,满是粗糙的裂痕。

    卡尔道了句谢,转身蹲在墙边,埋头开吃。

    稀汤烫得他舌头发麻,面包也硬得难以下咽,他只能撕下一小块蘸着汤软化,才能咬动。

    巷口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马车经过,车轮轧着泥水发出刺耳的响声。

    卡尔没抬头,只想着填满肚子后去找点活计赚下一顿饭钱。

    面包啃到一半时,他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普通路人那种松散的步调,而是靴子踩泥的有节奏声,四个人,步步逼近。

    卡尔旁若无人地吃着他的午饭,就算那靴子尖已经站到了他面前都不为所动。

    “喂!”一个声音在他头上响起。

    卡尔缓慢地抬头,冷冷地看着对方。

    一个穿着短披风、腰挂短剑的人正审视地看着他,他身后的人也穿着类似的制服。

    大概是哪个富人家的雇佣兵吧。

    “有份活儿。”短披风的人开口,语气毫不客气,“一笔不错的钱,你一定不想错过。”

    “需要我做什么。”卡尔懒洋洋地问,他蹭着墙站起来,把汤碗放回窗沿,手里还攥着剩下的面包。

    这年头,有人找上门来送钱,他自然要听听价码。

    几个人交换了个眼神,短披风冷笑一声:“需要你跟我们走。”

    话音刚落,他们其中一人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扯住卡尔的胳膊。

    卡尔没出声。他懒得挣扎。

    对方的力量意外地克制,像例行公事地把他推着向前。

    他们把他带出了巷子,最后停在一辆豪华的马车旁。

    卡尔认得马车旗帜上的徽章,站立的浣熊,是本地商会的纹样。

    几个佣兵敲了敲车门,门应声而开。

    一个身材肥硕、穿着考究的男人坐在里面,手上把玩着一枚金色戒指。

    “他?”胖子眯着眼打量卡尔,眼神像看着一只牲口一样。

    短披风的人点了点头。

    胖子拿手抵在了鼻子上,似乎嫌卡尔身上的泥水和酒味刺鼻。

    “听好了,流浪汉。”他压低声音,肥厚的手指在戒指上无声摩挲着。

    “这不是随便的活计。”

    他挺直了肥胖的身躯,带着点故作的庄重。

    “我们正在为布莱叶大人寻找一名护卫。”

    他说到”布莱叶”这个名字时,语气微微一顿,似乎在提醒卡尔认真聆听。

    “布莱叶大人,作为如今最强大的术士之一。“他继续说道,“受一位尊贵领主所托,负责押送一件极其重要的物品。而你要做的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保护他的安全。”

    “哗啦—”

    一个沉甸甸地布袋被丢到卡尔脚边,里面金属的碰撞声清脆悦耳。

    “这是定金,如果你愿意去和布莱叶大人见面,这些便都是你的。我可以向你透露一下,如果布莱叶大人同意由你来护送,那报酬可比这多得多。”

    卡尔挑了挑眉毛,从地上捡起那个钱袋,布袋口中露出几丝微黄的反光。

    作为定金,这人出手未免有些过于阔绰了。

    卡尔沉默片刻,将金币收进了怀里。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什么布莱叶。”他说,声音不高,却十分清晰,“名字听起来像个女人。”

    此话一出,他立刻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面前几人露出了十分古怪的神色。

    胖子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只是摊了摊手,说:“你很快会见到的。”

    卡尔没有追问。

    他不是那种喜欢多嘴的人,更何况,他对术士的世界本就没什么兴趣。

    那些玩火的、念咒的、藏在书页和法杖之后的人,在他眼里不过是把虚无当力量的疯子。

    他们能召风唤火,能进入死者的梦境,但在战场上,一把利剑插进胸膛时,术士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比起信仰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卡尔更相信手里的剑。

    卡尔说:“我会去看看。但在签合同之前,我无法保证任何事。”

    胖子向那个短披风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给卡尔送上一卷羊皮纸。

    “今晚落日后,去这个地址。”胖子转身,准备回到马车上去,“你最好把自己收拾干净点,别让这些…”

    他又从头到脚打量了卡尔一遍:“...肮脏的东西玷污了布莱叶大人的眼睛。”

    卡尔并未在意胖子的话,只是收起了羊皮纸,含糊应了一句,然后转身离去,很快融入了巷子的阴影。

    “大人…这样能行吗…”

    短披风的男人看着卡尔离去的方向,皱着眉开口。

    胖子已经坐回马车,重新陷进厚垫子里,他低哼了一声,不耐地说,“那术士只说要个‘沾满鲜血的灵魂’,剩下的问他几遍都不肯明说——到底是要个杀过人的?有魔法天赋的?还是死过活过的?”

    他咂了咂嘴,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不屑与不安。

    “你知道术士,他们从不说人话,只知道藏在暗处念咒发疯。前面精挑细选了那么多人他都不满意,那我就随便找个符合条件的。”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卡尔消失的方向,低声道:“下水道里爬出来的老鼠,但身上那股杀气骗不了人……”

    说罢,他翻了个身,语气敷衍地吐出一句:

    “反正人是找到了,术士要怎么用,不关我的事。”

    车轮再次启动,碾过积水,溅起泥点,缓缓驶离了这片与马车本身格格不入的街道。

    卡尔侧身走上木质小楼梯,缓慢地登上通往二楼的窄道。他推开那扇低矮的小门,走进自己临时称作“家”的地方。

    一块只够两人并排站立的空间被当做了门厅,这里挂满了男人的斗篷,地上也都是歪倒的皮靴。

    卡尔小心翼翼的绕过这些脏兮兮的衣物,将自己的斗篷和靴子扔在了墙角的位置。

    他赤着脚走进屋内,木地板发出轻轻的吱嘎声。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把光线推到屋角,却无法驱走屋中寒意。

    本就不大的屋子塞下了四个窄床,卡尔和其他三个室友住在这里。这样的小屋子住四个健壮的成年男性有些勉强,但好在每月只需要付九个银币就可以获得一个容身之处,这对卡尔来说已经足够了。

    一个卷发男人正坐在床沿,像是刚系好靴带,准备出门。

    他是耐恩,卡尔的室友,也是他在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朋友。耐恩做着回收酒桶的生意,总能带回一些物美价廉的美酒。他们住在相邻的床上,平日里聊得很来,算是半个搭子。

    耐恩见他狼狈的模样,眉头都没皱一下,似乎已经见怪不怪。

    “下周就要交房租了,可千万别挥霍过头了,兄弟。”耐恩笑着说。

    卡尔从小桌上的木水壶里倒出些凉水润了润喉咙,说:“不急,说不定下周我就要离开这了。”

    耐恩露出了惊讶的目光,卡尔与他讲述了今早的遭遇。

    “术士的护卫?”耐恩睁大了眼睛,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那听起来是份好差事啊!我听说不少高级术士会雇佣私人护卫,有些甚至是长期的。如果运气好,说不定你能混出点名堂呢。”

    这天降好事会轮到他头上吗?卡尔心想,尤其是那种穿着貂皮、坐在马车里的家伙,真的会在街边随手抓个流浪汉发金子?

    他试探着问:“他们说,那术士叫布莱叶?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这话一出口,耐恩的表情瞬间变了。

    “布莱叶?”他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脸色刷地一白。“天啊,我的朋友,你可快点跑吧。”

    卡尔微微眯了眯眼。看来这位所谓的“布莱叶大人”,还真不是无名之辈。

    耐恩低下声音,走近半步,才继续说道:“你怎么可能没听过布莱叶?他是现今最强大的术士之一。许多术士靠学问、炼金和预言立名,但布莱叶不一样。”

    他声音发颤,像是在讲一则禁忌的传说。

    “他以恐惧和死亡闻名。他曾在北方战场上单人击溃整整一支骑兵营,还诅咒过一整条村落——十天内无人幸存。有人说他用活人祭祀,把敌人的灵魂炼成魔药。只要你出得起代价,他没有不接的活。杀人,诱惑,诅咒……越见不得人的事情,他做得越好。”

    耐恩咽了口口水,眼神里满是恐惧。

    “我知道你是雇佣兵出身,也见过死人……但魔法不是刀刃能抗衡的东西。别拿自己的命去碰这种事,兄弟。”

    “我心里有数。”卡尔坐到自己的床上,并没有特别在意耐恩讲述的故事。他知道这类传说十有八九都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如果术士真的有这样的能力,那北方王国早就被术士统一了。

    耐恩见他这模样,有没有再多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叮嘱了句“你自己拿主意吧”便离开了。

    卡尔盯着床边狭小窗口,坐了许久。

    窗框上积了灰,外面的光也灰蒙蒙的,世界像是浸在了水雾里,风里都是水的腥气。楼下有人推着手推车慢悠悠走过,车轮和石板摩擦出沉闷的声响。推车上堆满了橙子,色泽鲜亮,在灰暗的街景中显得格外扎眼。橙皮在湿气中泛出油亮的光,仿佛一眼就能闻见那股甘甜清新的气息。

    卡尔舔了舔嘴唇,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量过这个世界了。过去两年,他像是在黑暗中爬行的人,每天都是廉价的酒、粗粝的活计,还有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的清晨。

    他打开了那卷牛皮纸,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迹,一遍又一遍,像是在下定决心,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刚刚耐恩讲述布莱叶的故事时,一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虚无缥缈的刺激感,却真实得像刀锋掠过脖子,让他血液发烫,忍不住想迎上去。

    他知道那是身体追寻刺激的本能在作祟,那是一种既期待又紧张的感觉。像宝藏的大门近在眼前,也许推开是要命的陷阱,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透过门缝窥探。

    卡尔站起身,走到床尾的木箱前,打开盖子,从底下翻出一件干净的旧衬衫。布料洗得发白,袖口略破,但他仔细地抖平它,搭在椅背上。

    而后他又去打了一盆水。冷水拍上脸颊的瞬间,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清冽的刺激感让他因宿醉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他一边洗脸,一边琢磨这术士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难道他们只是在抓一个替死鬼?

    卡尔想不出答案。

    但那袋金子确实是他需要的,他既然收下,就必须要去看看。

    其他的,似乎也不必再多想。

    大不了当面拒绝那个布莱叶,他不相信一个术士能搞死他。

    卡尔一点点整理着自己,把那些沾着灰、染着血迹的衣服脱掉,用毛巾仔细擦拭着自己的身体,把身上的酒气和泥水洗干净后,又对着镜子仔细地用小刀将胡茬刮干净,并将头发往后拢起,尽量把自己收拾的体面一些。

    最后他穿上干净的衬衫,系好扣子,然后俯身从箱子里摸出两把匕首和一套皮具。

    卡尔熟练地把匕首系在大腿外侧,刀柄朝上,便于顺手拔出,另一把短刃则藏进靴筒里。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也在战场上无数次救他性命。

    在这之后,他又从床下抽出一把黑布包裹的长剑,他慢慢拆开布包,将它上面的灰尘细细擦去,动作轻缓而专注,而后将它系在腰间。

    做好这一切,他回到了镜子前。

    镜子里的男人面部线条分明,高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眉骨构出冷硬的轮廓,右侧额角有一处浅色的伤疤,被深棕色的及肩长发挡住大半。他骨架宽阔,肩背挺直,肌肉虽不算特别壮实,但仍维持着令人警觉的轮廓。

    卡尔活动了一下关节。

    这具身体沉睡了太久,但至少现在看起来终于像个人样了。

    卡尔对着自己笑了一下,心里想:干净点,死起来也像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