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狂臣 > 第二章
    朱雀门外,第三十颗人头落地,惊慌声逐渐落下。血腥气散在刑台之上,苏见雪握着鬼头刀,虎口被震裂开,绷紧的指节愈发惨白。

    高处,黑漆漆的队列镇压在朱雀城门上,楚无晦立在其间,冷眼睨视着她。

    刑场上的苏见雪就这般握着刀,抬起眼,满眼肃杀之气地盯了上来。

    楚无晦听完属下汇报,未做应声,等得那人再次询问还有何吩咐,才抬手往下一指:“倒是个有本事的,先带回玄冥司。”

    殷咎得了令,即刻转去执行。午后烈日正盛,苏见雪拖着脚上镣铐穿过长街,跟从着拐进三道暗巷,便见一条由多名影卫驻守的狭窄通道。

    走进去,霉味混着铁腥味扑面而来。向下走了二十级石阶,眼前豁地开阔起来。

    只有几点明火照耀的地厅中央,倒悬着一具青铜兽像,兽面上伸出来只挂钩,吊挂着一位呻吟惨叫的男子,旁边两名黑衣壮汉正用剐刀在他身上行刑。

    刀刃上的血逐滴逐滴溅到地面上。

    听闻动静,壮汉们停下动作,转身看向来者。

    “那是昨夜里叛逃的影卫,”殷咎嗤笑道,“楚大人亲自剐了五十刀,喉咙割断了还能叫唤呢。”

    他说罢,引着苏见雪穿过刑架,铁钩上挂着的人形突然抽搐起来,呕出血块,喷在苏见雪裸露的伤口上。

    苏见雪神色未动,甚至没低头看一眼。

    殷咎眯了眯眼,心想,与她爹不同,瞧着是块硬骨头。

    他带着苏见雪继续往里走,穿过几道暗门,最终停在一间石室前。

    石室内,楚无晦正坐在一张木案后,烛火将他的轮廓削成剪影,气势沉寂,左手中把玩着一枚骨哨。案上摊开一卷密报,朱批未干,隐约可见“抗婚”二字。

    殷咎躬身,抱拳道:“大人,人带到了。”

    楚无晦抬眸,目光落在苏见雪身上,半晌,才淡声道:“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儿?”

    “给我立规矩。”苏见雪的声音沙哑却清晰。

    殷咎俱身一僵,虽说平日里楚统领不做强调,但玄冥司的秩序向来森严,回话时需垂首肃立,不得直视。

    而这个十七八岁、血污不堪的姑娘,就这么直直地顶立在原地,接着上句往下讲:“赤炎营的规矩,我守得住——不问出身,不存二心,唯效忠皇命。”

    楚无晦叩动骨哨轻敲案面:“既然知道规矩,就该明白玄冥司不养狼崽,在这里,影子都得学会弯腰。”

    “是。”苏见雪眼睫微颤,随即学着殷咎的模样躬身抱拳,肩上的伤口因为这个动作再度裂开,血珠顺着衣料纹理缓缓渗出来。

    楚无晦突然起身,黑袍扫过,案上烛火颤了颤,在墙面上投出摇晃的人影。他踱步至苏见雪身前,含住骨哨吹出一声尖锐的响动。

    殷咎闻声伏跪下去,苏见雪大约明白这应该是入营前的仪式,攥了攥拳,也咬牙跪下了。

    “入营前,本督再明确一遍,影卫职责有三:监察百官,稽查要案,护卫圣驾。这就要求你要做到三点,要看得清人心,嗅得出真相,舍得下性命,”楚无晦低头看着苏见雪的手,说,“听得明白吗?这里面的次第先后。”

    “明白,”苏见雪回话,“影卫行事,不问是非,只遵圣意。”

    “还算伶俐,”楚无晦收回骨哨,从袖中抛出一枚青铜腰牌,“你身份特殊,要收容你也不全是本督一人说了算,明日子时,随我入宫面圣。”

    腰牌落在苏见雪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楚无晦在转身之际,最后说:“记住,影卫是皇上的影子,护卫的便是这皇权。”

    苏见雪拾起腰牌,冰凉的青铜硌在掌心,她抬头,看着楚无晦的背影道:“属下谨记。”

    ——

    子时的宫道浸着露水,苏见雪跟在楚无晦身后三步之遥,每走一步,青铜腰牌就在腰间晃荡一下,但看重量并沉,像又像是身负千斤,每一步都要被压得极为小心。

    今日与从罪奴寺出逃截然不同,楚无晦惜才,她尚且还能借一身武艺逃出生天,可圣驾之前,一切都难以掌控,就连楚无晦本人也是每天揣度着圣意谨慎行事。

    但如今这身份……今夜应该没有她苏见雪什么机会,全凭楚无晦有几分愿意保她的决心。

    正行走间,楚无晦忽然停住,苏见雪也随之停下。

    前方紫宸殿内烛光熹微。

    两名内侍立在殿前,见楚无晦来,左侧内侍立刻进殿传报,片刻后再次出现,敞开殿门,站在门旁无声地邀请他二人入内。

    苏见雪随楚无晦跨步而入,浓重的药味混着龙涎香涌出来。她低头看自己的靴尖,发现金砖缝隙里凝着暗红血痂,大概是死在里面被拖出去时留下的痕迹。

    胸口往下沉坠着,似是压着一团浓重的阴气。

    进入内殿,便能听见幔帐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只枯瘦的手掀开垂帘,露出半张灰败的脸——濮义帝的眼窝陷进去,如同深窟,但目光却亮得骇人,全然不似刚醒一般。

    苏见雪自觉跪倒,磕了个头。

    “这就是……苏镇霆的女儿?”濮义问道。

    楚无晦偷瞟一眼圣色,忙倒茶奉上:“回陛下,此乃苏氏第三子。”

    濮义喝了口茶:“如何呢?”

    “此女昨日在朱雀门外连斩三十死囚,刀势沉稳,心志如铁,”楚无晦右膝点地,低声道,“与其父临阵畏缩之态,判若云泥。”

    “刑部何时缺过刽子手?”濮义将茶盏摔回去,茶水泼出,撒在楚无晦手背上,“朕要听真话,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用刀快心狠这等场面话搪塞朕了?”

    殿内沙漏声骤然清晰。

    楚无晦呼吸顿住,忽然双膝跪地:“臣罪该万死。”

    额头重重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濮义冷眼看着趴在地上的男人:“说说你所犯何罪?”

    “臣……确实动了私念。”楚无晦喉结滚动了一下,做出一副慌乱之态。

    “好大的胆子!朕的影卫统领,什么时候也学会贪恋美色了?”濮义怒喝,咳嗽又起,楚无晦又爬起来端茶倒水,服侍皇帝平顺了一些气息。

    “陛下息怒,臣并非贪恋美色,”楚无晦稍作停顿,又道,“只是想她身份特殊,死了倒可惜,若是养在身边,来日说不定能为陛下所用。”

    濮义皇帝盯着不远处跪着的女子看了许久,突然冷笑:“想借凤阙新政,在身边养个中意的?”

    楚无晦明白皇帝的忽然转念并非赋给他私养的权利,而是让他替自己养一枚棋子,虽心无此意,但也忙应声说是。

    “既是要当个玩意儿养,又有何碍?朕允了便是。”

    楚无晦不敢妄动,背上渗出细汗来,谨慎道:“谢陛下恩典。”

    “慢着。”濮义抬了抬手,“既是要养,总得换个干净名字。”

    楚无晦低头请示道:“还请陛下赐名。”

    “朕就不费心神了,既是你想养的,你看着起吧,把她之前的身份抹去便是,”濮义摆手,面容略显疲倦,“让她先出去。”

    “外面等着。”楚无晦发令道。

    苏见雪叩谢,起身退去,等殿门一开一关的声响结束,濮义忽然长叹了口气,蜡黄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床边的龙案,示意楚无晦近前:“跟朕说说新政推行之后太子的动向。”

    楚无晦向前两步,在龙榻前站定,压着声道:“回禀陛下,太子借新政提拔女官的由头,已将六名心腹安插进来,与文渊阁女学士订婚。昨日林诀月当街抗婚后,东宫连夜派人查封了林氏藏书楼,声称要检查违禁典籍。”

    皇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楚无晦立即从袖中取出存放药丸的青瓷小瓶。濮义摇头,喘息着问:“可查出些什么?”

    “暂且没有,只是林砚山三代帝师积累的奏本,如今全都摊在东宫詹事府的院子里。”

    濮义布满纹络的手掌突然攥紧,锦被上的龙纹刺绣随之皱起:“林砚山那个老顽固断然不会在奏本上做手脚……当年朕要重修太祖实录,他宁可跪在雪地里三天三夜,也不肯改动半个字。”正说着,濮义喉间涌起一阵痰音,“你觉得……他教出来的孙女,会因为这点威胁的把戏就乖乖从婚了?”

    “陛下明鉴。但太子还做了另一手准备,”楚无晦从怀中取出一页复刻的奏折,“半个时辰前差人抄录的,户部准备弹劾林诀月‘生性骄纵,不堪为皇子师’的折子。”

    “一群蠢货!”濮义拿过看了,猛地拍响龙案,震得药碗叮当作响,“林家丫头若真被革了侍讲之职,便又要倒一个文渊阁进太子手里!”

    见皇帝突然一口血沫溅出,楚无晦立即单膝跪地为他擦拭:“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臣明白此事牵动朝局,即刻派人盯住户部,定将此事暗中处理掉。”

    濮义沉思片刻,再度开口,嗓音嘶哑,却字字如刀:“也不必过多干预,确实该给林丫头挫挫那一身傲骨了,就暗中相助吧,看她自己怎么破这个局。”

    “是,臣遵命。”楚无晦躬身道。

    濮义又咳了数声。他如今顽疾缠身,耗不得太多力气。

    三年前,一场致命的急症,彻底摧垮了这位杀伐果决的帝王。御医们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彻底根治,自此龙体渐衰,双腿虚软无力,再难踏出寝殿半步。

    起初,太子参政不过是权宜之计——朝堂不可一日无主,而濮义尚且也还能于床前处理些政事,在病榻上维系着摇摇欲坠的平衡。可逐渐,东宫批阅的奏章与日俱增,六部呈递的文书开始绕过紫宸殿直送东宫。当太子一次次以“为父分忧”之名,将亲信安插进朝野各处时,濮义也在一点一点被惶恐不安吞噬掉——十五年前,自己正是这样,一步步掏空了先帝,最终亲自给一无所有的父皇喂下毒酒,才登上了这九五至尊的皇位。

    想到这里,濮义头疼得难受,挥了挥手:“退下吧。”

    “臣告退,”楚无晦行礼,“陛下好生休养。”

    殿外,苏见雪正偷偷打量四方的地形地势,直到楚无晦靴底碾过地面的声响传来,她才收回目光。

    “接着。”楚无晦突然道。

    一张明显是伪造的奏折落入掌心。苏见雪借着宫灯,依稀可透过纸背看见,上面写着弹劾林诀月的字样。

    “明日上朝前,将折子暗中交于林诀月手里,”楚无晦边说着往前走,“她若未取到此物,你就该去玄冥司领罚了。”

    “是。”苏见雪不多言语。

    沿着东城门出宫,一路无话。夜深幽寂,四下无人,就在苏见雪告辞楚无晦,准备前去送奏折时,忽然从天上飘下一片白杨叶。

    楚无晦抬手接住,捏在手中看,眼神微动,突然扬声喊住了她:“且慢。”

    见苏见雪回身,楚无晦开口道:“换个新名字。从今日起,你叫叶慎予。”

    苏见雪一怔,尚未应答。

    “慎思,慎行,慎独——本督予你此名,望你不负。”

    苏见雪缓缓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暗芒。她双手交叠置于额前,行了一个最郑重的大昭敬拜礼:“叶慎予,领命。”

    待苏见雪离去,楚无晦把着骨哨,神色冷凝。

    他吹响哨声,不多一时,殷咎抱着墨狐大氅从半空腾跳而出,站稳后,立马递上前:“大人,有何吩咐?”

    “苏见雪去林府送奏折了,”楚无晦披上了氅衣,看着殷咎说,“她第一次做事,多有不懂,你跟去,路上多盯着点,不要提醒,尽管让她犯错就是了,我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