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初升朝阳落入草原,轻风略过翻涌起金绿波浪。
谢春宴第二日,要比试摔跤。
男女有别,女眷们只能坐在远处的帷幔看台中,远远一望。
萧玦坐在主位,眼前摆满了她爱吃的糕点,抬头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的祝焰。
祝焰穿着特制的白裤,赤|裸着上身,露出精壮的古铜色肌肉,微微眯眼朝着萧玦看去。
隔着半个草场,萧玦对上祝焰的眼神,浅浅一笑,挑眉似在说,你要赢。
祝焰仿佛接收到了信号,他单手锤了锤胸口,飞来一吻,惹得萧玦目光回避。
她转头,瞧见赫澜音走过来,点头致意。
赫澜音也回了个礼,不多时过来低声道谢:“多谢王后赐予臣女七星步法。”
“你喜欢便好,本后也是看你有眼缘,你武艺好,东西跟了你也不算浪费。”
微风吹过帷幔掀起波澜,赫澜音跪坐在萧玦旁边,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的目光追随着哥哥赫澜拓。
赫澜拓文质彬彬,没有参与摔跤的打算,站在边缘一角旁观。
“王后真是好气度,竟容忍别的女人,分享你的男人。”
萧玦端起茶杯的手一顿,她惊讶地看向赫澜音,明白原来她并不想进宫。
“你不想进宫?”
赫澜音神色惊讶,很快恢复如常:“人生在世,很多事情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
她是刀马族的如音公主,是唯一有封号的公主,身上肩负着刀马族兴衰荣耀,很多事情不是她能随心所欲的。
“是啊。”萧玦放下茶杯,眼底一闪而过惆怅情绪,“我们是一样的。”
赫澜音抿唇苦笑:“王后虽是和亲公主,可能得王上宠爱,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萧玦轻轻摇头:“女人若是把命系在男人身上,幸与不幸,只在一念之间罢了。”
赫澜音微微动容,她看向萧玦,不明白她已经是一国之后,为何有这样的苦恼。
“若我既可以是王后,亦可以做萧玦,那才是幸事。如音公主,你说呢?”
“王后,你可有办法,让我不进宫?”
萧玦淡然地笑着,向赫澜音伸出手:“那公主可愿做我的义妹?”
“我...”赫澜音的眉毛拧成麻花,情绪复杂之际,萧玦收回了手。
“不急,公主好好考虑...月华宫的大门,永远为公主敞开。”
萧玦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看向祝焰心里幽怨,明明是他纳个嫔妃就能解决的事,害得她要大费周章地讨好赫澜音,痛献自己的宝典。
那边毫不知情的祝焰正在摔跤场地大杀四方。
祝焰用以一敌百的架势迎战,丝毫不觉得疲惫,汗水顺着紧实的肌肉滑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葛云天躺在地上望天,他不满地起身:“王上虽是王上,好歹也高抬贵手,让属下们赢个彩头吧。”
祝焰抄起旁边的水壶,仰头喝水,水如瀑布顺着下巴滚落,他随意地擦了一把,甩了甩湿发,微喘道:“可以,本王赢的好彩头赏赐给你,但绝不会让你。”
葛云天叹了一口气,他好歹也是称霸战场的大将军,怎么摔不过祝焰呢?
“王上,要不你省省力气,晚上好好陪陪王后?”
尚未开荤的祝焰,眸光一暗,朝令夕改的君王发话:“葛云天,本王收回方才的话,罚你再来一局!”
葛云天瞠目结舌地看着祝焰,不知道自己这是哪句话说错了,哀嚎一声躺地。
-
傍晚,摔跤大赛结束后,祝焰以压倒之势获胜,赢得彩头,交到萧玦手上。
萧玦与祝焰同几位心腹用餐,葛云天将军的部下慌慌张张闯进来,被葛云天怒声训斥。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报!王上,南方急报!”
“何事?”
“南启王...驾崩了。”
祝焰下意识地看向萧玦,萧玦心一沉,整个人如同掉入了冰窖。
萧玦急切到失态问道:“何人继位?”
“是...太子萧璟。”
萧玦手中的酒杯掉落,惊得在场众人不敢说话。
...终是王兄继位了吗?
萧玦心情复杂,坏情绪如潮水般涌上来,太快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明明父王的贺礼才送来,他身体也一向不错,怎会如此突然?
“老南启王。”祝焰声音缓慢,“如何仙逝的。”
“听闻,妖火降临王宫...”士兵察言观色道,“烧死了南启王,尸骨...无存。”
悲痛到了极点的萧玦,听了这荒谬的言论,突然笑出了声。
妖火。
真是荒谬啊。
萧玦笑容逐渐凝固在脸上,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低头沉默不语。
祝焰看到她的样子,心一揪,他沉默片刻:“备礼,恭贺南启新王继位。”
“是。”
“王上,臣妾用完饭了,先行告退。”
萧玦走得快,祝焰没抓到她的身影,走到旃帐中,萧玦正背对门侧躺着。
还未等祝焰说什么,萧玦一个机灵地起身坐起来,“王上,带我去看看父王送的贺礼。”
“好。”
萧玦镇定得过头了,她感觉不到任何情绪,或许这样是不对的。
毕竟那是她的血亲,是生养她的父王,为什么她一点都感觉不到悲伤。
草原风急,祝焰掩着烛火,挡在萧玦身前,静静护着。
萧玦跪在贺礼前,一点一点地打开查看,里面是按照南启最高规制准备的贺礼。珠宝首饰,地方特产应有尽有。
萧玦翻看着,晃动的烛火照着她绷紧的小脸,终在最后一层,萧玦发现了一副画。
是她幼时初学画作时画的,画的是父王母妃和她在就枇杷树下玩耍,只是技艺不精,实在难看,拿给父王帮她提笔写名,被好一顿嫌弃,后来搁置,也便忘了。
萧玦傻眼愣了好一会儿,见画作一角写着。
[吾女萧玦,安宁长乐,勿念父忧--父字]
眼泪无声地滴落在上面,萧玦的情绪终是失控,泪如决堤般落下,嚎啕大哭起来。
一旁的祝焰一把将她拥入怀里,轻拍着她后背:“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她恨父王,为什么不能狠心地把她抛弃,非得还留一丝温情,偏偏还要她看见?
她不想原谅,不愿意原谅,可又能如何呢?亲人已逝,爱恨恩怨都随风消散了。
...勿念父忧...
说明她父王在准备贺礼时,便知晓自己会遭遇不测,也知晓只要牵扯司天监,萧玦便会抓着不放。
“父王...死得蹊跷。”萧玦发泄完后,抓着哭湿了的祝焰衣袖,“死得蹊跷。”
“嗯。”祝焰摸着她的脑袋,“咱们先不想了,好不好?”
夜风吹干了她的眼泪,萧玦脑海里浮现出萧璟的模样。
会是她敬重的王兄做的吗?南启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了旃帐,祝焰拿来了热茶。
“王后可知,北陵为何少有坟墓?”
萧玦抬眼看着祝焰,双眼通红,双手握着杯子,像个无助的小孩,令人心生怜爱。
“为何?”
祝焰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北陵人大多会选择火葬。”
“火葬?”萧玦微微惊讶,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疑问:“都烧没了,人不就没有念想了吗?”
祝焰弯唇一笑,坐到她身边,自然地把她搂在怀里,娓娓道来:“北陵人不信鬼神,只信滋养万物的天地和自己手中的刀剑。人生于天地,养于天地,死后自然化成骨灰,回归天地,这便是北陵的信仰。”
萧玦微微一怔,她似乎能理解一点:“那若是想念逝去的亲人,该当如何?”
“骨灰随风飘向天地,化作云,化作风,化作雨,如果想他们了,就看云吹风,实在不行,淋一场雨。”
祝焰故作轻松,实际这些事,在他想母妃的时候都做过。
祝焰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萧玦瞬间洞察到了他的情绪,轻而易举地猜测出他的心思。
“祝焰。”
“嗯?”
“以后如果我死了,想见你时,就会在草原上起一阵风。”
祝焰捂住她嘴的动作有些急切,险些把她推倒,“不许你说这种话。”
祝焰找模样把萧玦逗笑了,她笑着笑着,眼底堆满了落寞。
小时候看话本,萧玦以为人要活到头发白了,牙齿掉光,走不动了才会死。
原来人随时都会死,生命就是如此脆弱。
“回去,我就让陈皮试药,直到成功为止。”
萧玦心窝一暖,她抬头看向祝焰。
她想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现在还不能死。
-
南启王宫灯火通明,群臣来恭贺新王登基的宴会刚刚结束,鼓乐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萧璟坐在阴影里,唯有怀里放着的那幅画,在烛光下光彩夺目。
枇杷树下,穿着青衣的少女,手拿着木剑,挥洒自如。
萧璟终于不用再端着情绪,用手轻轻抚摸着画中人,双眼溢出痛苦的留恋。
“不祥的画,就该烧了。”
陈氏穿着太后服饰,缓缓走到萧璟面前,冷眼地看着他。
“母后如今已是太后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一滴泪无声地从萧璟的右眼中滑落,他怕滴在画上,伸手接住。
“璟儿,你以为登上王位,便能高枕无忧了吗?”陈太后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可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母子吗?”
“如今她已是别人的王后,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正因为她在敌人阵营!才更要小心防范。”
“不是母后把她送过去的吗?!”萧璟突然探身入光,掩盖住画的光芒,他把自己手心掐红浸出血,也舍不得去攥那副画。
“如今儿臣才是南启的王!整个南启都是儿臣的!”萧璟缓缓起身,越说越激动,红了眼,“儿臣想要做什么便做什么,何时起兵,何日攻城,都是儿臣说了算!”
陈太后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儿子,知晓他心思,却不能挑明。
“你别不自量力,先保全自身...”
“母后,便安心地做你的太后吧。”萧璟整个人想被抽去了灵魂,明明站得很直,却有颓废,“儿臣,自有儿臣的打算。”
如今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司天监那些个蛊惑人心的鬼道士统统处理掉。
他打算养兵,起兵,打天下!
将整个天下都收入囊中,他的玦儿也自然回到他的身边。
他要把她牢牢地攥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