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乘戟话出口,木青莳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是啊你师弟不该在这。
“昨日他犯了错,我罚了他,手有些重了。”木青莳顿了顿,抬起眼,“你是他师兄,平日也要多看顾他。”他目光温和,看向镜子里的乘戟,“不要走了歪路。”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乘戟面色如常,只应了一声是。态度恭顺,无可指摘。
沈情的指尖被自己掐得发白。
发冠上的最后一个扣被搭好,乘戟退后一步,然后带来了一个让木青莳吐血的消息。
“师尊,昨夜禁地大阵被破,诸位长老都正在赶往明正堂,师尊是否也……?”
沈情心下一惊,悄悄摸向自己的腰间,那里缠着一圈圈的纱布,可是玉牌却不见了。
大概是昨夜掉在了禁地之中。
他看向木青莳,在仙门之中,与魔沾边的皆是重罪。更何况他半魔的身份,怕是只有死路一条。如今禁地大阵被破,不知他的身份有没有暴露,即便没有暴露,私闯禁地也是暮苍山的大忌,若是真的到了明正堂,也逃不脱重罚,逐他出师门也是可能的。
木青莳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如果按原书走向,沈情昨日元丹被毁身份败露,今日就该被送到明正堂逐出门派了。
沈情回想起刚刚木青莳柔软的手掌,靠近自己时身上散发出的草木香气……
和昨晚满身的肃杀。
多年的仰望和跟随,只可惜,一片丹心错付。他被师兄乘戟陷害,若师尊对他有哪怕一点的了解和疼惜,都断不会直接痛下杀手。
他无论怎么解释,对方都是一副对他失望透顶的神色,眼神中是暴戾和厌恶。
昨晚若是……大概今天他已是仙门弃徒,百家笑柄。
沈情心里一片寒凉,但却也并不怕,在他的梦魇中,结局他早已知道。
木青莳看到了沈情眼中的一丝慌乱,虽然被掩藏得很好,但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乘戟你先回去吧,我等下自有安排。”现下他手中没有乘戟在场的证据,不如先把他支走,省得添乱。
而沈情看起来有些不安,他须得问清楚,好早做准备。
乘戟很听话,道:“那弟子便先行退下了。”
直到乘戟走远到看不见,木青莳才开口问道:“沈情,你是否有话想说?”
沈情沉吟片刻,弱弱开口,道:“师尊,我的玉牌……”
他咬咬牙,“不见了,大约昨日掉在了禁地里。”
木青莳垂眸略一思量,觉得不如以进为退。
“沈情。”木青莳的声音响起,他起身,随手拿了一件青色的外衫披在沈情肩上,抻平他的衣角,道:“你等下与我一同去明正堂,”他将沈情的头发拂到身后,“不用怕,没事的。”
那衣服有些大了,袖子长长地盖住了少年的半个手。
少年的手抚上衣物的前襟,看不出在想什么。
木青莳见状叹了一口气,小说里的明正堂会审原主并没有去,沈情当场被逐出了门派,此番有他在,必定将沈情毫发无损的保下来。
***
一只巨大的苍鸾正穿云御风,青色的羽毛在晨曦下油亮润泽,双翅横展,羽色华丽,尾羽极长,飞掠过处留下一道青蓝焰火。
正是岚尘仙尊的坐骑。
不得不说,炮灰师尊的配置真的很高。木青莳兴奋的摸了一把身下坐骑的羽毛,心里有点暗爽。
苍鸾乃是神兽,可遇不可求,它们通常只与一人结契,侍奉于一人。
木青莳回眸远眺,他居住的凌尘台已经被留在身后变成了一个小点。
碧空如洗,昨夜下了一晚的雨,今天太阳好像报仇似的升得格外的高。
那神鸟认路,又与他心意相通,径直飞往了明正堂。木青莳看着沈情,少年沉默地坐在他身后,低着头,手紧紧攥成拳头。
苍鸾载着他们在云间穿梭,速度极快。
当他们到达的时候,明正堂里的人已经到齐了。
木青莳从鸾鸟身上翩然掠下,信步款款而来。沈情就跟在他身后,他一只手捂着腰腹上的伤口,走得极慢,脸色是病态的苍白。
偌大的明正堂里已坐了近百人,见木青莳来了,纷纷起身行礼。
木青莳没有回头看沈情,自顾自的进明正堂落了座。
暮沧山有四位长老,除了昨晚他已见过的江沉云和胡灵以外,还有两位,分别是周持芳和李济明。今日明正堂里,长老们都带了自己的亲传弟子们,一眼看过去,约是有几十个人。
胡灵坐在左边离他较远的地方,背挺得直直的,坐姿端正,脸上却是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江沉云就在胡灵旁边,挨着木青莳,摇着扇子微微扬起头,一副谁都不睬,无所顾忌的样子。另外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坐在他的右边。
江沉云此人,在原书里是个爱赏山玩水的主,举止轻佻,但有一张英俊潇洒的帅脸,比起山上清修的仙君,似乎更像是高门大户的纨绔,在原书里其实存在感并不高,算是个酱油角色。
木青莳心中安定许多,江沉云并非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看来并没有把昨夜之事说出,似乎也没有想要说出的意思。
“掌门师弟,姗姗来迟啊。”右方那个穿着锦袍的男子呷了口茶,面上挂了个笑,似是打趣一般地说道,他身后站着二十几个弟子,数量最多。
木青莳心下了然,想必这就是原主的师兄周持芳了。
这位大师兄阴险且善妒,一直嫉妒原主天赋修为都比自己强,于是处处与他作对,挖空心思坑他,想把他拉下掌门之位。
“路上耽搁了,师兄见谅。”
木青莳轻声道了个歉,心知今日只需搞定这位,便万事大吉。
“掌门师弟生分了,玩笑话都听不出来,”周持芳笑道:“昨夜大阵被破了,师弟可有感觉?”他端着茶,朗声道:“呈上来!”
周持芳手指轻扣桌面,道:“实在不凑巧,大阵旁发现了这个,可是沈情的弟子牌?”
白衣弟子递上来一枚玉牌,玉牌在几位长老间传阅过一遍,最后递到了木青莳手里。
木青莳将玉牌拿在手中,是一块很寻常的弟子玉牌,上面刻着两个字:沈情。
周持芳朝沈情扬了扬下巴,“沈情,你的玉牌呢?”
沈情站在中间垂着眼不说话。
木青莳站起来,众目睽睽下将手中的玉牌挂回沈情腰间。
场下一片碎语,沈情瞪大了眼睛。
只听木青莳淡淡道:“不必再查了,这玉牌是他的,我今日来便是向诸位请罪的。”
他转身向众人拱手,道:“因为大阵是我破的,昨夜事出突然未来得及与诸位说,还劳烦了大家今日来此,实在抱歉。”
“禁地封印减弱,我去加固封印,身上的魔骨触动了大阵。”木青莳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漆黑的长骨,看上去像是一截腿骨。
木青莳觉得手里拿着这东西,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抖起来,这魔骨大致就是魔族的腿骨,跟人骨别无二致,是木青莳从原主那些法器里找到的,不明白原主一个仙门中人身上为什么会有这种邪门的东西。
他行至沈情面前,沈情微微低着头,不知是什么表情。
木青莳继续道:“沈情本在禁地之外,眼见变动发生,才匆匆进了禁地,或许就是那时掉落了玉牌。”
周持芳闻言挑了挑眉,饶有兴趣道:“师弟身上带这魔骨做什么?”
木青莳悄悄呼出一口气,继续编:“在做一种新的法器。”
“魔骨,做法器?”周持芳眯了眯眼。
“师兄是在做骨灯吗?我在魍魉鬼市听说过这种东西,据说可以驱除魔域瘴气?”江沉云心不在焉地摇着扇子开口,看上去像是忘记了昨晚之事。
木青莳心知江沉云在帮他,于是点点头,道:“是的。”
“掌门师弟。”周持芳坐直了身子,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皮笑肉不笑,“大阵一事暂按不表,但你知道的,暮苍山弟子擅入禁地可是重罪,师弟乃是仙门魁首,需要他一个小修来救?沈情当真没有包藏祸心?”
沈情身上有伤,此刻站在旁边摇摇欲坠,木青莳看着他,语速很慢但十分笃定,“师兄是在怀疑我说话?”
沈情咬着牙,轻轻颤抖着,木青莳站在他面前,隔绝了那些审判的目光,他眼见那人宽大的袍袖在他眼底飘飘荡荡,让他生出一种被保护的错觉。
木青莳,你真的在保护我吗,还是你别有所求?
周持芳将手中茶杯放下,冷道:“好师弟,我知你座下就这两个弟子,也素来疼惜,但在这明正堂上,你可不要护短。”
木青莳摇头,“非也,师兄言错了,我今日并非是护短,而是来请罪的。”众人惊讶,这话像是一块石头丢进平静的水面,就连一直放空的胡灵也抬眼看向了他。
沈情震惊地抬头,木青莳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并不多做停留。
“昨夜沈情进了禁地,我已自行罚过。只是一时气极手重了些。私用重刑,亦是犯了暮苍山的禁。”
木青莳话刚落地,周遭便响起小小的议论声,沈情腰腹之上的伤口,修仙之人一眼便能看出,是伤在了元丹上,且极深极重。
堂内弟子们望着,有的脸上露出不忍的表情,只觉得岚尘仙尊真是毫不留情,亲传弟子也下得了这样的重手,心中唏嘘。
“至于说沈情修习禁术——没有便是没有,难道还要把他元丹再剖出来给大家看看吗?”
暮苍山门规多如牛毛,但是其中最严格的还是对于禁地的管制,禁地之中藏着暮苍山的禁术,禁术凶险,任何人不可修习。禁地只有门中长老可以入内,其他任何人都不可靠近。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信不信我全凭诸位定夺。沈情自小在暮沧山长大,八岁便入了我的门下。”木青莳走到沈情身边与他并排站定,却没看他,“此番误闯禁地,也只是情急之下,救我心切,罚也罚过了。”
他拱手向四位长老行了一礼,沉声道:“若说他图谋不轨,那便是在说我包藏祸心……我自问从执掌门派以来,上可直面苍天,下可无愧苍生。”他三言两语将担子揽了一大半到自己身上,“虽没能让暮沧山扬名天下,但也算是没有辱没师门,没有愧对师祖。”他这样说着,周持芳脸色越发阴沉。
沈情这下彻底明白了木青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一时有些恍惚,昨晚还杀气腾腾要取他元丹,今日便在明正堂上倾力相护?
这时胡灵起身拱手道:“掌门言重了,当年桃花坛一战全凭您击退魔尊,暮沧山今日立于仙门百家,掌门功不可没。”他说这话时,语气郑重,全然不是昨晚那副灵动的模样。
暮沧山专业和事佬李济明也讪笑着站起来,应和着,“是啊是啊,掌门丹心可鉴,莫说是暮苍山,便是整个仙门亦是幸甚有您。”
“多谢诸位的信任。”木青莳捡了个台阶就往下走,不等周持芳开口,又道:“但是我没有看好大阵和封印,还对沈情私下动刑,实在是大错,我甘愿领罚。”
他略一思量,“平日掌律定规的都是我,今日我犯过,便交由——”转向周持芳,“师兄来定吧。”
周持芳冷哼一声,知道手里被塞了一块烫手山芋。
木青莳神色坦然,看着周持芳的眼睛。
“掌门师弟如此信我,那我也不好推脱。”周持芳今日骑虎难下,就算想借题发挥,也禁不住身后这流言蜚语,木青莳把话都说完了,反倒将他束在了高台上,进不能,退窝火。
他面上笑着,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掌门师弟为仙门殚精竭虑,分身乏术,大阵和封印之事,亦是我们这些长老没有替掌门师弟分好忧,怎么好让师弟一个人担错?”
周持芳环顾一周,道:“若说错,那便是我们都错了,今日之事便就此罢了吧。”
说罢他像是不想再在这地方多呆一秒似的,起身离去。他身后的弟子们垂手不敢多言,也纷纷提了剑鱼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