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本应交予沈知奕的脩金荷包,仍静静撂在桌侧。
同那只鸦色的荷包一起。
凫凫来得早,绣娘便让他进屋等着,她去炊房先做些吃食。
这会虽到了炊房,绣娘攥着信纸的手,却没由来的颤抖。
她并非圣贤,对于抛弃与背叛,做不到宽宏大度。
只是,绣娘不愿再哭泣,再于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
借着灶中柴火焚燃的噼啪声响,绣娘轻轻展开了那方信纸。
墨迹洇透纸背,映入眼帘,却不过寥寥数字。
“结缘一载,渐生不和;二心有异,殊同难归。”
“仅以此书,证和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昔日熟悉的清隽字迹,似有几处勾连,足见其落笔时的敷衍。
绣娘攥着信纸,沉默半晌,终是缓缓滑坐在地。
她没有眼泪,也没有痛彻心扉。
或许昨日种种,已足矣叫绣娘清醒。
绣娘只是迷惘。
原来于她而言珍重而悠长的六年,在沈知奕眼中,却不过信纸上匆匆落下的寥寥几笔…
*
辰时麓镇车马喧扰,凫凫早早便到了茶肆处。
昨夜比之吵嚷不断的陈府,岭下荒芜的沙场却更为热络。
数日杳无音讯的平南军如潮涌至,夜里浩浩荡荡,似雁返归乡。
他本是欲回乡中传报,定南王似已寻归,平南军也安然无恙,好让家有从兵的乡户们心安。
但想起昨日镇上流传的闲言絮语,凫凫终究没能沉下气。
他倒要看看,如此两面三刀之人,会落得怎个结果。
陈里正为人蛮横,因仗身傍要职,平日在麓镇一贯趾高气昂。
得罪过他的镇民大多没甚好下场。
又遑论这位欺瞒其爱女多年的伪善书生。
岂料,那奸人非但丝毫未受影响,竟还身披华彩,额系明冠,同那位娇俏的陈府千金,一同登上了前往上京的高马。
有妇人委身其后,凫凫只搭眼一瞧,便认出,是那平日惯爱对绣娘语出刻薄的沈母。
她面露雀跃,难掩欢欣,一身极艳裙裳,似是个汲汲营营的暴发户。
很快,陈里正便自府门迈出,定立于那匹高马身侧。
他望着自己的女儿,眸光略有不舍。
凫凫听不见他叮嘱了甚。
只是远远的瞧见,沈知奕似是郑重点了点头。
他便忍不住嗤了声。
这会儿时辰早,早出镇上的百姓并不多。
虽昨日那般不光彩之事大抵传开了去,但见此情此景,镇民虽困惑,但也无权责问。
可凫凫却是门清。
那沈知奕,瞧着霁月光风,实则却刁滑奸诈,是个不折不扣的谄媚狐狸。
他不定是怎般油嘴滑舌,竟能将陈府上下都哄得安定!
可一想到这般心污苟且之人尚得快活,终日为其一家劳苦受累的绣娘却在暗自神伤时,凫凫便气不打一处来。
他没忍住,自茶肆拍案起身。
途径高马时,凫凫低低地啐了声。
彼时陈里正同沈知奕娓娓絮叨些什么。
沈知奕面上瞧着副认真模样,实则早已充耳未闻,全权敷衍。
昨日之事闹得不堪,陈香茹一直作闹至夜深,同陈里正一直迫着他,给出交代。
沈知奕只得半推半就讲清自己与绣娘已多年无夫妻之实,只是迫于无奈才住在一起。
他平日虽对名利钱财显着淡薄,实则却极为用心地观察过陈里正这人。
此人贪名好利,极好媚上欺下,他本是极为瞧不起自己一届破落书生的,但得知自己有贵人提拔后,却又不假思索地将女儿推向自己,以示讨好。
沈知奕便抓住了这一点,同陈里正信誓旦旦许下诺言,承诺他日称官,定将百倍反哺,陈里正这才肯善罢甘休。
至于陈香茹...
她年岁尚小,去年方过及笄,对于情爱之事,权如多年前初见沈知奕的绣娘一般。
只需只言片语的哄宠,便可叫她心娇、心软。
但日后若无绣娘提供银钱帮扶,沈知奕深知,自己是离不开陈香茹了。
只可惜...
绣娘平日乖顺,寡言且本分,对于他同母亲的话,向来言听计从。
将她留在身侧于沈知奕而言,定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只未曾想过,那般温顺又无趣的绣娘,会在得知自己夫君的出格后,露出那样一番神情。
昨夜时,他已当着陈家人眼皮子底下写有一封离书。
若非陈家人逼得紧,沈知奕本不想这般草率与绣娘断绝。
其实那封离书可有可无。
毕竟他同绣娘的婚姻,便就是连婚书都未曾有过的。
只是于柳庄那处偏房,匆匆燃起两支红烛,就着月色起誓而草率缔下的姻缘。
但对于绣娘,沈知奕并非未曾动过心。
他曾眷恋绣娘那副柔婉的容颜,娇弱的身躯,但随着岁月冲洗,那副面孔与躯体的吸引力于他而言,已渐渐聊胜于无。
比起蚕食一株已然飘摇风中的凋敝之花,沈知奕想,他还是更愿撷下一枝含苞待放的羞怯花枝。
绣娘是株凋敝的残花,她存在的意义,只剩下焚燃自我,供予沈知奕索求。
可那般温吞,而又迟钝的绣娘,若是离开了自己,只怕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要一病不起了吧?
沈知奕悄悄的想,唇角不由噙起抹笑意来。
正分神时,却听见身侧传来的啐声,他便悄悄扫了一眼。
瞧见是乡中那不受人待见的丧门星,路过他身侧,还恶狠狠剜了他一眼。
沈知奕先是一怔,旋即却有了主意。
待陈里正絮叨的差不多时,沈知奕扬鞭策马,悠悠启程。
只他未急着先向镇口驶去,反倒是先追上了凫凫。
沈知奕唤他,语气温和,“小兄弟,可否留步?”
凫凫本就窝着火,这会回头,又瞧见是那恶人唤他,自然没甚好脸色。
他咬牙切齿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叫你爷爷作甚!”
沈知奕也不恼,仍笑道:“别这般大火气。”
他停鞭,马儿原地踢踏了片刻。
沈母同陈香茹正坐于马后轿辇中,昨夜事闹得不堪,这会车厢话音絮絮不停,显然是沈母正有意讨好着她。
毕竟陈家之于她母子二人,无异于踏回京门的一块金砖。
就着这空当,沈知奕自袖中取出那封离书。
他本是应交予陈家下仆,转送于绣娘手中的。
比之凫凫,陈家下仆断不会与绣娘多言,一但递去离书,便无异于宣判了二人之间的结束。
但交给凫凫,或许还能为沈知奕多留下一条路。
沈知奕将休书同几两银钱交予凫凫,“能否劳烦兄台替我交予绣娘?”
凫凫扫了眼,没好气道:“你没长腿不是?”
沈知奕却笑道:“不是我不愿去,而是我急于赴京,委实抽不开身。”
他说着,又自袖中取出一纸凭据。
那是日前京中贵人留给他的银钱,供以上京途中租赁马匹。
沈知奕自认银钱不多,且租来马匹也不若陈府车马舒适,便未太当一回事。
他想,不如将其一并留给绣娘。
依着绣娘那副性子,见此不定又要怎般心生眷念。
沈知奕知晓她,惯是爱心软。
他将凭据夹于信纸内侧,一并交予凫凫。
凫凫不愿瞧他,正巧别过头欲走,全然未见。
却听他唤,“还请兄台帮帮忙,将此交予绣娘,她日后,不准还能好过些。”
闻声,凫凫这才顿住了脚步。
他回首,似是思忖良久,又恶狠狠瞪了沈知奕一眼,这才一把躲过那信纸,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
回乡路上,天色本是还早的。
但凫凫却远远瞧见,乡里新开那户刀铺,似是已拉开了门脸。
那平日蒙面的新户这会正坐于门侧,手中执着一柄短匕,仔细地于刀锉上打磨。
这位新来的公子姓萧,惯来沉默寡言,但待凫凫还算不错。
凫凫走近了,便自然同他打了声招呼。
但萧公子尚未出声应下,他身后屋中却率先传来阵叽喳声。
凫凫好奇,揣着信纸那袖抬手挠了下头。
只瞧萧公子似身形一僵,随而低声解释道:“...昨日寻柄材时,捡了只受伤的雀。”
凫凫若有所思地“噢”了声,却不由打量了眼面前这人。
这人平日其实是鲜少露面的,只有凫凫极晚时经过他屋铺前,才能隐隐瞧见窗内晃动的人影。
萧公子身形极高,粗略估摸也得八尺余了吧...
凫凫同其别过后,边走边想。
倒是很难想象,瞧着那般冷峻寡言的高大男子,竟会出手相救于只小雀。
待凫凫走稍远些后,萧珏这才往门内瞥了眼,目露不善。
旋即便有几道步声传来,将门轻轻掩合。
他便回首,继续专心磨刀。
未料才一抬眸,却瞧见不远处正有张薄纸于半空中打着旋。
萧珏下意识起身,将纸擒于掌心。
他粗略地扫了一眼,便猜出大抵是方才那少年落下的东西。
萧珏正欲唤住凫凫,余光却蓦地瞥见纸中露出的一角票据。
他垂眸,将其捻出,端详片刻。
旋即,唇角处似是勾起抹嗤笑般来。
*
想起自己差点将那封信纸弄丢,凫凫夹着菜根,不由一噎。
半晌,他僵僵把菜根咽了下去,看向绣娘,小心翼翼地问道:“...绣儿姐,那信,你看完了?”
绣娘蒸了几道极淡的小菜,这会儿正小口小口地饮着粥。
闻言,她轻轻应了声。
凫凫是好奇的,但又怕问完绣娘会难过,支支吾吾半天,终是只低低怨了声。
“真是不懂...就那么一张纸,能如何叫人好过。”
绣娘垂下眸,良久,才应他了句。
“确是有用的。”
一纸离书,划清他二人过往。
也予绣娘瞧清自己...多年如一日的天真与愚钝。
见她神色不好,凫凫暗道一声糟,便急急转移了话题。
“...平南军昨夜忽然驻守麓镇,那位音讯全无的定南王,似是也寻到了。”
绣娘便缓和了愁容,夹起一片藕,问他:“那你告知马大娘了吗?她近来十分挂念儿子。”
凫凫摇头,“虽说平南军是驻守于此,但听镇衙说,还未点清人数呢。”
绣娘低应了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凫凫将碗中白粥尽数扒进嘴里,又含糊不清地叮嘱她了句。
“总之,绣儿姐近来还是少走夜路为好。”
“听镇衙意思,应是叛贼就出落在这附近...平南军会与前几日来的军队一同驻守。”
绣娘点头。
凫凫又饮了一大口水,这才开口,语气关切,“近来戒严,我也跑不出去...绣儿姐若不嫌,我能否多来看看你?”
绣娘抬眸,见面前少年似有些局促,但眸光仍透出些许期冀。
她现出抹极浅的笑意,温声应下,“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