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愕然,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但尚未回过神来,却瞧绣娘已举步向前。
树下,沈知奕正拥着陈香茹,坐在旁的石椅上,似在低声说些什么。
偶聊到兴处,他便会低笑声,随而轻吻少女的眉眼。
他二人今日是来同塾中授师告别的。
明日晨,他们便将带着沈母赶往上京。
绣娘越走近,却越只觉浑身的气力似要被抽空。
她试图告诉自己,是自己看花了眼,那并不是她的夫君。
可越来越清晰的、那副熟悉的容颜,又无不在嘲笑绣娘的天真。
…那是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怀中正拥着别的女人。
绣娘终是不愿再走近,于树前半丈处,顿住了脚步。
于是一斜极淡的影拢下。
沈知奕抬眸瞧去,却僵住了身形。
他下意识低喃出声,“…鸾鸾。”
委身于他怀中的少女并未抬眸,只好奇道:“什么?对了奕哥哥,咱们要不在京中成婚吧?”
沈知奕未答。
少女等的有些恼,便抬眸欲嗔他,“奕哥哥!你…”但话音未落,却正对上一双泛红的眼眸。
那双眸微圆,睫极长,眼尾略微挑起,虽未施粉黛,却也显得格外娇媚。
陈香茹下意识放冷了语气,“你是谁啊?”
绣娘未答。
只是静静地看着二人。
良久,才扯出抹自嘲般的笑意来。
她看向沈知奕,不知是笑是哭。
绣娘喃喃:“…沈知奕,我是谁?”
自成婚后,若非不得已,她极少唤过沈知奕这三字。
可她的夫君,如今怀里坐着别的女人。
甚至哪怕瞧见自己就站在他面前,却也没松开揽着那女孩腰肢的手臂。
那女孩方才还说…要同她的夫君,去京中成婚。
或许,面前这人,很久以前便不再是她的夫君了。
绣娘垂下眸,努力将眼泪锁在眼眶,但肩却止不住颤抖。
沈知奕未开口,像是在努力冷静下来。
但见二人皆久久不语,唯有自己被蒙在鼓里,陈香茹恼了,“沈知奕,她到底是谁!”
闻言,沈知奕看向面前的绣娘,蹙了下眉。
她仍在低着头,似在忍耐着什么。
就像往日在家中,只会听他的话,听娘的话,无趣的叫人生厌。
泛旧的粗布衣,背上的破筐…以及那副拘谨又小心的模样,又无不在昭示着她与此处的格格不入。
沈知奕抚了下眉心,心中那腾起片刻的愧意似乎早已荡然无存。
他轻拍陈香茹的背,淡声道:“…只是一位借宿家中的远房表亲。”
沈知奕深谙绣娘那副温吞、逆来顺受的性子。
他笃信,她无法掀起丝毫波澜。
如他所料般,绣娘怔在了原地。
绣娘只觉心口处,似被剜入一柄尖刀。
那一瞬,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化为轰鸣。
陈香茹自是不信,依旧咄咄相逼,“什么表亲,我怎从未听你提起过?”
沈知奕未来得及答,颈口处却骤然被揪紧,他愕然起身,正对上那双含泪的眸。
绣娘强忍着泪,声音颤抖,“…沈知奕,你管与你同床共枕、共同生活六年的人,称作表亲?”
沈知奕有些意外。
但很快,便一把甩开了她的手,眸中的厌恶也终于不再掩饰。
“松手。”
他扫了绣娘一眼,便急急回过身去。
却见陈香茹已经红了眼眶,一把挣开他的手臂,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六年…是什么意思?”
小姑娘面露惊惶,分明怒极,泪却先落了下来。
“沈知奕,她…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书塾中虽学子不多,但几人这般闹下来,周围已有不少人驻足。
绣娘被沈知奕甩坐在地上,终是没能忍住泪,在原地无声地啜泣。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沈知奕面上似泛起几分无奈,却只得耐下性子同陈香茹解释:“茹儿,回去后我自会仔细同你讲清…”
他话未说完,陈香茹却已经捂紧了耳朵,“你这个骗子!”
她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沈知奕心口一刺,尚来不及有所动作,人便已头也不回地跑远。
沈知奕低叹了声,有些头疼。
他躁恼地回头瞥了眼。
绣娘依旧呆坐在原地,垂着头,似是在哭泣。
沈知奕未再开口,半晌,只是起身推搡开人群,朝女孩离去的方向追去。
*
绣娘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
只一路上,她脑海中总是浮现起近来乡邻同她聊谈时,欲言又止的模样。
“…绣儿,最近和你家夫君,过得可还好?”
“讲实话,你当与你夫君多去去镇上...”
那时的她不懂,依旧天真的回恳。
可如今想来...
只是她太蠢。
乡邻们说不出口的话,她参不破。
绣娘不愿哭,可眼泪如决堤的洪潮,任她如何拭,也拭不干。
或许,她是知道的,比如沈知奕忽冷忽热的态度,对她日渐不耐的神情。
比如那条手帕,比如那些无意刺痛她的话。
是绣娘自己,选择了继续相信他...
不知过有多久,绣娘终于止住了哭音。
只是瞧着逐渐昏黑的天时,她仍有些恍惚。
眼前,似乎仍在重现白日里的一幕幕。
绣娘点了支烛,置于矮柜上。
她极怕黑。
沈知奕不在家的这些几日,她最晚不忙过太阳落山,便要入睡。
绣娘天真的以为,沈知奕,会是时常驻足于她窗前的小雀。
玩累了,便会带着些新奇的小玩意,飞回来看她。
烛火跳动,映出的却是白日里,沈知奕决绝离去时的背影。
绣娘颤了下睫。
她的唇很干,额有些发烫,身体很累。
可是…竟都不若心间传来那般刺痛。
绣娘只得将被揽紧,浑浑噩噩地闭上了眼。
仿佛只要闭上眼,就能再回到从前。
还记得,泉临的春一贯寒凉。
阿翁便是在这般时节去的。
彼时岭南频繁进犯,小玉被朝中征兵的官队捉去,被迫从了军。
战火四起,阿翁旧疾加重,绣娘背着阿翁,跟着浩浩荡荡的难民队伍,一路向东。
医者救世人,却不能自医。
儿时的绣娘是不懂这句话的。
直至亲眼看见阿翁的吐出的血,染红了一条条手帕,她却无能为力时,绣娘才参破出这句话的可怖。
绣娘憎恶自己,为何往时跟在阿翁身边不认真学药理,害得阿翁药石无医。
躺在草席上,面色苍白的阿翁却告诉她,“鸾鸾,这不怪你。”
阿翁唤她,“鸾鸾。”梦中的绣娘眼眶便发酸。
是了,那时候,她不是什么绣娘。
她只是一个依偎在阿翁身边,无忧无虑的孩童。
阿翁赋予她的姓名,是楚鸾。
可惜,楚鸾救不回她的阿翁。
只能在难民营里,呆呆看着阿翁的面庞变冷。
只能将阿翁背到小小的土坑里,埋起座隆起的土包,然后抹着泪,无助地离去。
就像儿时,同阿翁一齐将战死的将士安葬那样。
她的阿翁也战败了,只是阿翁他败给的,是病魔。
世上没了阿翁,楚鸾便失去了哭泣的权力。
她走走停停,一路寻到了柳庄。
楚鸾同官兵打听,平南的军队似乎驻扎在附近。
她满怀希冀地去寻,希望能见到小玉的身影。
可最终,却只得来轻飘飘一句告语。
“姓楚,叫楚玉?”
“那小子,好些个月前就战死了。”
楚鸾攥着染尘的衣袖,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心头似有山洪惊泄,冲垮了她残存的最后一缕生气...
等再醒来时,楚鸾面前却多了道男子的身影。
男子面容清隽,眉清目朗,唇角总是擒着笑。
他是柳庄有名的书生,镇上的人们都爱唤他“沈公子”。
彼时的楚鸾痛失至亲,整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
沈家人却待她极好。
沈母日日为她煲着羹汤,好言相劝;沈公子于她无亲无故,却也愿耐下性子,整日陪在她身旁。
那段时日,往往是楚鸾的心结还未凝紧,沈公子便焦急地要替她解松。
沈公子也同阿翁一般,会怜爱地唤她,鸾鸾。
在沈公子身旁,楚鸾好似又寻回了哭泣的权力。
不安时,楚鸾也能寻得一处,名为沈知奕的避风港。
可她这一路虽颠沛流离,但年少的楚鸾所识之人不过两位,于情于爱,大抵无知。
月下,她乘着公子家院中的秋千,回眸望向身后这人,呆呆地问:
“沈知奕,我同你无亲无故,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彼时春已临末,晚风泛着潮热,吹散几许落花。
洋洋洒洒的,拂在楚鸾面颊上。
很痒。
沈知奕仅笑着看她,于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对你好,又何须缘由。”
那年的楚鸾,只觉胸腔中似有何物在躁动,咚咚地响。
于是她便天真的以为,那般好,会永永远远的留存下去。
所以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沈知奕。
义无反顾地,成为了绣娘。
却不曾明白,无缘无故的好,也能无缘无故的散去...
*
这处林中的破屋本是极为萧条的。
是几年来,绣娘闲下来时的涂涂补补,才叫其瞧着有了些生气。
本返潮掉渣的木墙,被绣娘换好了新木,又刷了新油。
晨时的曦光洒下,映在上头,明晃晃的亮。
绣娘今晨早早便起了床。
昨夜燃的烛消融,凝在烛台间,变得泥泞不堪。
绣娘正欲将其拾起,窗外,却蓦地传来阵轻叩声。
她回眸望去,是凫凫。
他面上似有些担忧,停在窗沿的那只手,正攥着团皱巴巴的纸物。
凫凫唤道:“绣儿姐,你还好吗?”
绣娘摇头,走上前去,“怎么这么早过来的?”
她昨夜哭了许久,这会儿面上泛着病白,唯一双眸透有几分薄红。
凫凫皱着眉,小心翼翼地开口:“绣儿姐,昨日镇上的事,乡里人都听说了...”
闻言,绣娘唇似嗫嚅了片刻,但没能出声。
良久,她才垂眸道:“...嗯,我没事的。”
可她也知晓,这句辩驳是多么无力。
见绣娘不愿多说,凫凫咬了下唇,只得将来时憋的一肚子火先忍了下来。
他将手中信纸递至绣娘面前,道:“...沈知奕那事本都惹恼了陈家,但也不知那奸人是如何花言巧语,今晨时,竟仍同那位陈家千金赴京去了!”
“这是那烂人托我交予你的东西。”凫凫愤愤道:“我本是想直接走的,但他说若不交予你,往后你的日子会很难过...”
绣娘将信纸接过,扫了一眼。
极薄的纸,上头洇着点点墨渍。
宣纸是比布贵的,所以往时在家中,绣娘不曾见过几次。
但近来,她已见过多次。
一次是沈知奕留在家中的。
一次则是现下沈知奕托人寄于她手中的。
绣娘知道,这封信,大抵装着离别。
但不知为何,她心口已不若昨日那般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