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晨。
夫君同母亲不在家中,绣娘似乎轻快了不少。
她昨夜睡得极早,可做的绣活却比往日还多些。
绣娘将几匹绣仔细地折好,置入编筐。
小山似的绣布缓缓坍瘪,现出缕鸦色的布绸。
绣娘扫了眼,伸手将其取出。
是那日萧公子交与她的荷包,沉甸甸的。
只那之后家中琐事冗杂,她竟一直未腾出空来存好。
这会时间充裕,绣娘索性决定一齐将夫君的脩金理好,以便日后拿取。
只是数着数着,绣娘面色却愈发惨白。
黑色的荷包中,最上覆着的确为铜钱不假,可绣娘却拣出了足足上百枚不止。
但那荷包底处依旧满当当的。
绣娘好奇的捻出一粒沉底的碎银。
可才取出一瞧,她却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那哪是什么碎银?分明就是粒金子。
她匆匆拢合了荷包。
心跳若擂鼓,待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绣娘才又将拣出的几百枚铜钱放了回去。
…萧公子,果然不是一般人。
绣娘垂眸,小心地又将这几日新赚的银钱收至新绣的荷包。
这几日挣来的钱,已足以凑齐夫君的脩金。
至于萧公子的那只荷包…
绣娘将绣匹收好,又把那只鸦色的荷包仔细压在了绣中。
她猜,大抵是萧公子粗心…给拿错了。
待会送绣的时候,便一并还回去吧。
*
绣娘煮了两份素面。
一份送与萧公子,做日前其出手相救助的谢礼。
至于另一份…
绣娘看向手中那枚新绣的荷包,沉甸甸,装得是夫君所需的脩金。
她想起那日刘大娘的话。
刘大娘劝她,应多与夫君去镇上瞧瞧。
绣娘想,确有些道理。
她终日枯守家中,痴痴盼着夫君归来。
而夫君每日亦如行尸走肉般踏进家门,同她敷衍几句,便木然用饭、入眠。
按部就班的生活,早已冲散了彼此之间的感情。
从前,夫君虽吃不得苦,却愿为她吊一顶高高的秋千。
她也不必忧心、忙碌。
累的时候,只需躲进夫君温暖的怀中。
但不知从何时起,她们似乎便再也回不到从前。
可绣娘迟钝,竟现下才有所发觉。
所以绣娘想,她应当去做些什么。
但她能做的,或许只有为远在书塾的夫君筹措束脩,按时送去。
以及…为他煮一份滋味平淡的素面。
思绪沉重,绣娘垂首,缓步走往萧公子住处。
不远处的线铺未开,但隐约透出许话音,绣娘未听清。
她叩响了面前的木门。
没有回应。
线铺处,又传来几道低低的交谈。
“要我说,那男人真就不是个东西!”
铺里,刘大娘恨恨骂道。
于对侧坐的是她女儿,也是镇上茶肆的老板,刘嫣嫣。
刘嫣嫣嗑了口瓜子,道:“可不,吃绣儿姐用绣儿姐,得了提拔呀,第一个就踹了绣儿姐!”
说着,她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镇上也尽是些傻的,竟还管那般禽兽称作什么…清隽书生?”
刘大娘叹了声,却叮嘱她,“绣儿午时来乡里送绣,你可千万别说漏了嘴。”
刘嫣嫣当即瞪圆了眼睛,“还不告诉绣儿姐!看着她被当猴耍?”
刘大娘斥她:“你绣儿姐日日忙成什么样?你说了痛快,可她能承受的住吗?”
刘嫣嫣想起绣娘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啧了声,便也不再还嘴。
屋外,绣娘听得不真切,只觉刘大娘家中一贯热闹。
她正出着神,欲抬手再敲几下时,面前木门却忽地被拉开。
男人身形高大,这会立于门内,拢下的影将绣娘罩了个严严实实。
绣娘抬眸,对上那双极锐的眼,身子不经意缩了下。
她回过神,忙将怀中抱着的饭箩同衾单一并递去。
“萧公子,这是您的绣…和谢礼。”
绣娘说的小心翼翼,生怕他会嫌弃。
他似乎才睡醒,鸦发披散,偶有几处翘起,眉眼间也多了几分倦意。
可惜面上依旧覆着冷巾。
想来方才他迟迟未开门,应是去戴面巾了。
萧珏将其接过,嗓音低哑,“多谢。”
只他说完,目光似乎扫过绣娘腰侧,眯紧了一瞬。
绣娘另只手,正拎着要送去给夫君的那份素面。
绣娘则以为萧珏是要关门,便又唤了他一声,“您等等。”
萧珏便站定在原地。
只瞧她蹲下身,将背上筐摘下,自其中取出只鸦色的荷包。
绣娘将其递给萧珏,“您上次给我的绣钱给多了…而且,这里面似乎还有您的贵重之物。”
她垂眸,悄悄的想。
足足一捧的碎金,都能去镇上购户不错的宅院了吧。
却还是又道:“里头装的东西我未动,您查查,若是没差,我便先走了。”
萧珏看了眼荷包,没接。
“你不要绣钱?”
绣娘望着他怀中的竹匣,摇了摇头。
“公子出手相救于我,一匹绣,便当还您的恩情。”
可她却有些心虚。
或许,她只是怕这位公子瞧不上自己煮的素面,以绣相抵,只是想换自己能安心。
萧珏似是沉吟片刻。
绣娘有些紧张。
下一秒,萧珏却只将她递来的手轻轻抵了回去。
绣娘愕然,却听他道:“你收着便是,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男人眉眼疏淡,似在说件无关痛痒的事。
绣娘来不及开口,便听他又道:“我还有事忙,便不送了。”
说罢,面前木门竟已被掩合。
绣娘捧着那只荷包,愣愣站在原地。
*
对于这笔天降横财,绣娘不知该喜该忧。
她将荷包仔细地收入筐中,捧着饭箩,坐往前去镇上的渡船。
渡口的船夫瞧绣娘面生,心底好奇,但瞧着她又不似爱说话的模样,便只自顾自吆喝着船歌。
距绣娘上次来镇中,确已隔有足足两年。
这几年,随着朝廷愈加重视,这会儿绣娘沿湖远远地望去,镇上瞧着,却已较当初繁华太多。
两年前,绣娘曾随夫君一同来寻书塾。
虽已过去许久,但她依稀还记得该如何走。
沈知奕未来到此处时,便已是她二人曾经居住那处的童生。
可惜二人家底微薄,不足以支撑沈知奕去往更好的府学,最终只能屈居于乡中书塾。
沈家又是自京中流出的破落户,沈知奕从小锦衣玉食,受不得自己日后会沦为粗鄙的乡人,便一心专研于修习。
乡试每逢三年一举,上一次乡试时,沈知奕本就才入学一年不足,更遑论同京中国子监的优生争取名次。
明年,会是他第二次参试。
绣娘望着怀中的饭箩,有些出神。
她相信,沈知奕是能够出人头地的。
只是不知为何,心底总隐隐涌出丝不安。
离镇口愈近,这种感觉,好似就愈强烈。
绣娘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登上渡口,一路沿着记忆中的方向摸索,绣娘隐约瞧见了那处书塾。
前门额匾好似刷了新漆,瞧着颇有朝气。
绣娘寻了位欲往里走的学子,问道:“姑娘,能问您下,可认得沈知奕公子吗?”
闻言,那姑娘上下打量她一眼,狐疑道:“怎么,你找沈公子有事?”
绣娘一噎,嗫嚅半晌才开口:“我…是沈公子的家人,来为他送些东西。”
虽已成婚,但绣娘今年也不过二十二岁。
她肤色极白,五官秀致,却穿得颇素,肩上还背了个破筐,瞧着便不似镇中人。
那姑娘打量她许久,嗤笑了声,“…倒是不知公子除去母亲外,竟还有其它家人。”
绣娘面色一白,咬了咬唇,没接话。
夫君平日忙碌,无暇同旁人提及她,是正常的。
见绣娘没甚反应,那姑娘似也觉得无趣,便道:“行了,跟我来吧。”
绣娘张了张唇,却见那姑娘已抬步走远,只得跟上前去。
她其实是想托人替她送给夫君的。
但这会左右已经跟了进来,绣娘便也不再多言。
书塾不大,学子也不算多,这会绣娘跟着姑娘一路穿行,已近乎抵至讲堂。
院中路旁花树恣意盛放,踏在石板路间,偶会踩着些许花泥。
两年前,绣娘随夫君来此入塾时,也正值春。
那年她还未做绣,夫君穿的还是自绣铺定做的春衫,绣娘依稀记得,是竹色。
夫君颀长的身形立在梨树下,因在等她,细碎的梨花落满了肩头。
见绣娘出来,便笑着,捻下一缕落花,别至她耳畔。
回想起那时,绣娘眼眶竟有些泛酸。
恰有风过,卷起阵花香,零零碎碎的花瓣飘落,连同绣娘的思绪一并被挟去。
待止息后,前头便见棵扬洒的梨树,树下立着两道影,隐隐绰绰,瞧不大清。
绣娘跟着姑娘步子,又往前走了些许。
梨树下,公子青衣婉约,身姿修长。
他墨发未束,只闲散于周身,同几缕被风携起的青丝交织在一起。
于他怀中,是一道极为明艳的、姝色的影。
少女抬眸,踮起脚尖,于公子鼻尖处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
公子眉眼含笑,撷下支花,轻别在少女耳畔,回以更深情的一吻。
前头带路的姑娘已见怪不怪。
沈公子日前得了提拔,即将赴往京师。以他的才能,想必用不了几年便能平步青云。
陈香茹本就与沈知奕互生情愫,近来陈里正也有意将女儿许配给沈公子,于同游眼中,二人早已是一对夫妻。
姑娘停下步子,抬手指去,“公子就在前头,树下那位便是…”
说着,她回眸,欲看向绣娘。
但尚未回过头来,却听见“咚”的一声闷响。
姑娘蹙眉望去,只瞧见绣娘正呆愣在原地,一双眸泛着红,本就了无血色的唇,这会儿也几近透明。
绣娘身形颤抖,只定定地望着花树下。
她手中捧着的饭箩不知何时已落到了地上。
素面掺着土,和成泥,碾入几许飘落的碎花,升腾起惨淡的雾气。
就像绣娘那颗被践踏于泥泞间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