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师多好，还有寒暑假！这大概是严蕊棠听得最多的对教师这个职业的误解。曾经她也信了这个邪，才头铁地报了海州师范大学。
她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大四参加学校双选会那天，刚好赶上生理期第二天，一大早就疼得在厕所里空腹吐了一回酸水。如今想来那或许是老天给她的预警信号，但她还是吞了两颗止痛药就咬牙跟舍友一起出了门。
到了双选会现场，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她才发现原来母校金仓县高级中学也来抢人了。
大概是因为那天失血过多，听着即将光荣退休的年级主任在宣讲台上慷慨陈词，鼓励青年教师为祖国的下一代兴起发光时，她竟一时忘了自己在那儿度过的三年多么暗无天日，眼含热泪地听完了全程宣讲，热血上头，当场就签下了那份定向培养计划的合同。
不过，免考入编只是躲过了笔试的苦，她很快就连本带息吃了生活的补。等真上岗了，严蕊棠才幡然醒悟，这里可是金仓县中，全员都以命相搏的战场啊！
早六晚十是基操，义务加班是本分，哪里缺砖哪里搬，牛马中的战斗机！
七月才过半，除了住院那周缺席了高考总结大会，其余时间严蕊棠几乎隔三岔五就会被召回学校，参加各种大小会，为新学期的到来提前热身。
今天出门晚了些，到的时候只剩下了第一排几个空位。此时，讲台上的年级主任老谭喷薄的唾沫星子和角落里直吹过来的空调风正在她头顶展开冷热交锋。
她低下头，将渔夫帽帽檐向前拉了拉。这种场合，才是它真正派上用场的时候。
“严老师，脑袋还疼啊？上次住院落下后遗症了？”旁边的付老师小声问她。
“没事儿。”
“小肚子得注意，千万别弄着凉了，小心会宫寒。”付老师边说边把线衣往她腿上一搭，“盖着点儿。”
严蕊棠嘴角抽动了一下，机械地挤出了一句“谢谢”。
谭主任忽然停止了讲话，朝第一排扫了一眼，举起粉笔敲了敲讲台，“严老师，刚刚在跟付老师讨论什么心得？来，跟大家一起分享一下。”
严蕊棠抬眼看了看上面，举手道歉，“不好意思，谭主任您继续。”
每每看到这张脸，她脑子里都能自动浮现那段充满感动血泪的青春。你大爷就是你大爷，退休了还可以继续返聘！
“你们别以为今年高考成绩还不错就可以掉以轻心，更重的担子还在后面等着你们呢！”谭主任翻着面前的名册，撇着嘴摇了摇头，第三遍感慨道，“今年的生源是我这么多年见过最差的一届，实在是太差了！”
这届高一新生比往年多开放了一百个择校生的名额，为此，他差点儿没和王校长当场干一架。虽然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但他也提前放了狠话，这批阿斗太多，来年他可不背这个锅。
那谁来背呢？他们的王大聪明校长当然想到了应对之策，那就是推行包产到组、包产到户的个人负责制，严蕊棠不敢相信下学期会有多精彩！
“语文组没别的事儿要汇报了吧？那我们进行下一项。”夺回了话语权的王校长忙不迭拿起话筒，“接下来是……新生教育？这块儿是哪个负责的？来，汇报一下。”
“是我。”严蕊棠再次举起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严老师，你来吧。”王校长亲自把话筒递给了她。
“各位老师大家好，我是新一届高一教研组的严蕊棠。下面由我跟大家简要说明一下针对高一新生的专题教育，请看PPT，首先就是军训安排。”
严蕊棠基本就照着PPT念了，内容大家都很熟悉，全都是金仓县中引以为豪雷打不动的传统艺能，体能训练、思想教育、校园文化、课程导学、家校沟通、心理辅导……目标就是培养全面发展的六边形战士。
王校长翻了翻手里的资料，“军训这块儿对接好了？”
“对接好了，和金仓武装部联系了过，时间从八月二十五号起，还是和往年一样，为期一周。”
“我记得去年我们的学生在全县审阅里表现不是很好，今年我们一定要做得扎实一些。这样——”王校长缓缓竖起了一根手指，严蕊棠的眼皮突突地跳了一下，“这次，各班班主任全程陪同，好吧？”
好你个头啊！话音刚落，台下就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谭主任刚刚说得没错，我们这届新生呢，平均分是比往年低了那么一点儿，但是我们不怕。我们愿意从头带起，从严抓起，从你我做起，争取开学前的第一场硬仗就要一炮打响！然后趁着这股劲儿，一鼓作气，给这届学生开一个好头，后面他们就不会畏难了！”
王校长越说越激动，上手拍了拍桌子，直接震醒了后排几个在打瞌睡的老师。
好家伙，这锅是不是又甩回到了谭主任头上？严蕊棠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不动声色地加快了PPT的翻页速度。
到了心理辅导的板块，王校长又开口，“严老师，等一下，这一页怎么回事儿？”
不知道是A4纸太厚还是太薄，连续捻了两次都没捻开，王校长伸出手指在唇间迅速蘸了一下，终于把粘连的页面扒拉开来了。他眯眼看了看页面上打印的内容，皱了皱眉，“这个青春期健康教育，是个什么讲座？怎么跟以往的不太一样？”
“王校长，这个我跟您说明一下，”分管思想道德教育的马副校长解释说，“这是德育处和县教育局还有社会服务中心合作的项目，由望京大学社会工作系的一个博士生牵头，请的是县人民医院的医生过来主讲。”
“怎么找到我们这儿来了？”
“那个博士生是我们学校的毕业生，这次回金仓做课题，县里批了文件，也有大学的介绍信，我看立意挺好的，就答应下来了。”
“有文件？哦，我知道了，那你这边好好把把关。”
“放心，是我以前带的学生，还有严老师协调呢，我有数，她俩以前还是同学呢。”马校长指了指还站在讲台上的严蕊棠。
“严老师？”王校长抬头瞅了瞅她，挥了挥手，“行，那你继续吧。”
这可真是堪比示范课啊，严蕊棠嗓子都快冒烟了，才终于翻到PPT的最后一页。“感谢聆听”四个大字宛如沙漠绿洲中的一泓清泉，霎时就令她的双眼恢复了明亮。
“这就是新生教育的全部安排，感谢大家的时间，也希望大家在后续工作中支持配合。”
台下响起了零星的掌声，她连忙放下话筒小跑回了座位。
“好，今天的会就先到这儿吧，各组回去学习一下会议精神，全力准备开学前的各项工作。”王校长合上了面前的资料，第一个站了起来。
等人走了，会场里才骚动起来，大家纷纷起身，三三两两开始低声吐槽了，“还全程陪同？他怎么不来试试？”
“就是，我这会不会熬成工伤？”
“唉，这破工作，我真是多一天都不想干了。”
“现在又不能出去补课，就别想些有的没了。你出去还能干嘛？苦力都做不了。”
“这是你训学生的词吧？还来唬我了。”
大家叽叽喳喳地离开了会场，严蕊棠也收起了文件夹。
“哎，严老师，刚刚马校长说的那个博士，是你同学？”付老师好奇地打听起来。
“嗯，小学开始就是同学。”
“这么好啊，还联系着呢。”
“嗯，寒暑假回来都还会约着一起玩儿。”
“女博士啊，也是蛮厉害的，没结婚吧？”
严蕊棠愣了一下，这都能和结婚扯上关系？这是什么新式催婚吗？
“只要想结婚，是个女的都能结婚，但学，不是人人都上得了的。”
付老师好像听出了她话里的冲劲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后又冷笑了一声，“你们这就是仗着自己年轻，不把正事儿当正事儿。我们都是过来人了，等你们再过几年就知道了。”
“她有男朋友，挺靠谱的。”反正不认识，严蕊棠放心大胆地胡说八道。
“那怪不得还能读博，严老师，你也要抓紧啊。你今年多大了？二十七？”
“没有，我才二十六。”
“二十六也不小了，我像你这么大都生我女儿了。”
“现在不都晚婚晚育嘛。”
“二十四就晚育了，我当年二十六生孩子，更是晚育中的晚育了。”
话虽如此，但这大前提就有问题吧。二十四的女大还在学校里苦逼兮兮地读研吧，上哪儿找对象去？不过，严蕊棠也懒得争辩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说多了反而给自己添堵。
梁医生说了，不能生气，容易结节。
严蕊棠挤出了一丝笑容，“您说得对，但也没人帮我介绍过啊。”
“学校里这么多男老师，你就一个都看不上？”
“我看得上人家，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啊。”
“啊？”付老师压低了声音，“看上哪个了？我帮你说去。”
“没有没有，”严蕊棠摆手，“我们家的老师已经够多了，苦也够多了，不能再来了。我要是找，就得找个不苦的。”
付老师笑了笑，“这年头做什么不苦啊？只有做梦不苦。”
“对，只能做做梦了。”严蕊棠顺着她的话头敷衍过去了，“付老师，不好意思，我先打个电话哈。”
“嗯，好，去吧。”
严蕊棠拨通了李秋旻的电话。
“喂，结束了？学校那边怎么说啊？”对面迫不及待地问。
“马校长给你担保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就知道，那你入伙吗？”
“不入也得入啊，我都被派给你当助理了，但你可别拖我下水哈。”
“放心，我这么靠谱一人。再说，不是还有梁医生兜底嘛。对了，他把上次吃饭的钱打给我了。”
“我得A你多少？”
“不是，他全付了，本来说好该我请的。你也不用A我了，就是跟你说一声，他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