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沈颐,谢平芜没头没尾地对着病房的西南角说了一句“他走了”。
阴影中缓缓浮现出贺窈的脸,不知道是不是谢平芜已经看顺眼了,他总觉得贺窈脸上狰狞的缝合痕迹似乎淡了一点。
“弥弥……受伤……”
贺窈像小狗似得凑到谢平芜身边,对着他左腰上包扎好的伤口做了个“呼呼”的动作。
“你能看到?”
谢平芜还以为鬼没有瞳仁后会不能视物。
“能闻到……血……”
“我没事。”
“对不起……”
“又不是你做的,替谁道歉呢。”谢平芜哑然失笑,“今天呢,记得自己是谁吗?”
“贺窈……”
“乖孩子,很棒。”
果然,谢平芜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松快许多,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
“弥弥……开心……”
“嗯。”谢平芜伸出手,沿着贺窈脸上的缝合线一路细细地摩挲,喜悦像是伴着盐,细细的,碎碎的,还咸咸的。
“开心为什么要哭?”
贺窈早已感受不到温度,但是豆大的泪珠雨线似地掉在他的手背上,穿透他轻飘飘的灵魂,砸得他生疼。
“没有哭。”谢平芜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
真的吗?贺窈迟钝地转了转不能视物的眼睛。
听不懂,看不清,想不通。
为什么连喜悦都痛苦?
……
贺窈走进来,看到的就是对着空气面无表情地泪流满面的谢平芜。天老奶,他和谢平芜认识这么多年,当初他被霸凌的时候也没见他哭过。破天荒地他有些手足无措:“太疼了吗,医生没给你用止痛药?”
谢平芜的目光从贺窈最后消失的地方收回,他平淡地擦干了眼泪,语气像死水一样平静:“开窗通风,吹过敏了。”
贺窈就没听说过还有人对风过敏的,不过在他抬杠之前,谢平芜已经把话引了过去:“捅我的Alpha和你有关系?”
贺窕从小就讨厌谢平芜这种笃定的问句,偏偏每次他都一针见血,自己说什么都在气势上弱了一/大截,幸好他一贯嘴硬:“没关系,就想看看你死没死。”
谢平芜好心地回了一句:“命大,没死成。”
“谁问你了”和“我又不是瞎”不上不下地卡在贺窕的喉咙里,如蝇在喉,挠得他更心烦了:“是蒋文茂他们找人干的。”
“你参与了吗?”
“我刚知道!我就算恨你,也犯不着做这种小动作。”
“那你还挺有原则。”
蒋文茂是一个Alpha,和大部分Alpha一样,他讨厌谢平芜。
Alpha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他们被教导Alpha生来就要比Beta和Oga聪慧、勇敢、强壮,是天生的领导者、命中注定的引路星。
潜移默化培育出来的优越感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就好比好学生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夜以继日地辛苦读书却还是收效甚微,命运对他的馈赠难免会使他诞生出一种不自知的残忍的傲慢——学习真的有这么难吗,明明自己好像也不怎么努力,说不定别人只是装模作样的表面辛苦罢了。
谦逊与体谅是教育产生的优秀美德,维持谦逊需要时刻警醒。天生就被天赋眷顾的小孩是先享受到天赋的馈赠再认识到天赋这个概念,他更习惯于默认这样的幸运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样无意识中高高在上的俯视对于缺乏天赋的人来说就是包装成糖霜的毒药。好学生出于善意将它递过来,笑吟吟地问别人怎么不吃。别人一把将它打落到地上,好学生不明白为何自己一番好意会被如此弃置,罅隙随之愈深。
甚至这已经算是相对温和的假设,因为并非所有好学生都谦逊。
Alpha这个性别就类似于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难免有惫懒不能吃苦的Alpha暗自庆幸:幸好我生来就是Alpha,天生就被允许轻松地维持体面。
谢平芜的出现给这些Alpha带来了莫大的恐慌。
哪怕是按照Alpha的规则和标准,谢平芜也从无败绩,他永远能坐牢第一的位置,每次都分毫不差地压过Alpha中的翘楚贺窈一头。
没人能够忽视谢平芜,于是他们把贺窈和谢平芜称为双新星。但是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贺窈明白,他于谢平芜的差异实际上只是他和评价标准之间的差异而已。
那不是谢平芜的极限。
他们最开始是想通过赋予谢平芜Alpha的身份来达成和解的。Alpha们绞尽脑汁想出了新定义了许多标准想要证明他其实是个无法分泌信息素的Alpha,可是谢平芜只咬死一件事就让他们无计可施——
他压根连信息腺都没有。
无法拉拢,那便诋毁与倾轧。
霸凌如期而至。孤立针对污名化,造谣中伤拳脚相加,因为所有人都这样,所以恶意就被合理化。
谢平芜接受了一切,他并不反抗,也不求饶,甚至就好像被霸凌的人并不是他。Alpha们把脏水泼到他身上,或者是把他按在地上殴打的时候,他只是就冷冷地看着他们。
像在看一群死人。
明眼人都看得出谢平芜在被霸凌,但哪怕是老师,出于对自我保护的考虑,他们所能做出最良善的反应也只是选择冷眼旁观而已。
这样的霸凌隔三差五就要上演一遍,直至出现了一个意外。
意外的名字叫贺窈。
那天他似乎是折返回来接他娇气的路痴弟弟。行至半路,路见不平。他根本没顾着被按在水池中的是谁,闻到血腥气的一瞬间身体就先于意识冲了上去。
那居然是谢平芜。
为什么会是谢平芜?
贺窈来不及多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救人。
从那天开始,大家嘴里的双新星成了真正如影随形的双新星。
尽管背地里大家还是会嚼舌根讨论谢平芜到底有什么本事居然能得到贺窈的青睐,至少明面上不会再为难他。
没有人哪个Alpha会胆大到想要挑衅贺窈。
谢平芜不傻,就算不明白为什么贺窈会帮他,也不会装糊涂理直气壮地接受别人的善意。他熟于处理恶意,但一颗温暖纯白的心靠近他时,他罕见地脑袋空空。
“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你这样做不会得到任何好处。但你可以提要求,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做,然后我们互不相欠。”
为之辗转反侧数晚后,谢平芜几乎是自暴自弃地毫不留情地说出这番话,早早做好一会儿贺窈失望地质问他后再分道扬镳的心理准备。
谢平芜能坦然地接受离别。
但是贺窈听完只是轻笑了一声,蹲下身,一脸无奈地对上谢平芜逃避的眼神。
“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之间是不会这样清算的。”